软卧陈尸案_捞尸人陈十三

  一  凌晨三点,全速疾行的K7645次旅客列车爬上了一座大桥,车轮与钢轨的轧击声立即起了变化,由在实地上的铿铿锵锵变成了回声空洞的轰隆轰隆。站在车门边的叶少阳向漆黑的窗外瞥了一眼,发现一列货车从对面交错飞掠而过,职业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大致测算出客车通过大桥约用了两分钟,而客货列车交错掠过的时间约十五秒钟左右。叶少阳的身边,略有些发胖的老钱站在那儿直打盹。一小时前他们俩从省城车站上车时,向车厢里一看,里边黑压压一片人头,甭说坐,连个插脚站一站的地方都难找。初步目测起码有百分之三百超员。叶少阳说:“老钱,算了,别往里挤了,将就着站一会儿吧,五六个小时也就到锦城了。”这会儿虽已夜深,叶少阳却仍毫无睡意,掀起衣襟不住地扇风,额头上的汗水却仍在不断地滚落下来。车里太闷热了,车厢连接处尚且如此,里边还不得像蒸笼一样。车里本是有空调的,列车员却说列车供电不足,那空调时大时小时开时断,弄得满车旅客怨言不断。叶少阳不禁摇头苦笑,早就听说这趟列车不为旅客着想服务质量差,旅客也早就将种种意见反馈到了这趟列车的管理部门,要求增加车厢,改善服务质量。可管理部门领导却置若罔闻,只知卖票拉客,片面追求效益最大化,列车依旧班班严重超员,旅客挤成人肉包子似的却视而不见。今天算是真正领教到了。
  叶少阳突然停住了撩衣扇风的手,眉峰一挑,伸手就去推老钱:“老钱,老钱,快醒醒……”老钱边擦着口水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叶少阳说,“你听——”二人同时竖起了耳朵。
  从车厢里纷乱嘈杂的声音中传来了不太清晰的列车广播声:“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旅客中有是医生的请您马上到第八节车厢列车办公席来,请您马上到第八节车厢的列车办公席来……”
  老钱也完全清醒了,和叶少阳对视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向车厢里挤去。叶少阳在前,边挤边高声叫道:“借光,请让一让,借光,请让一让……”
  二十多分钟以后,两个人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从前面挤到了列车尾部的列车办公席。老钱累得直喘粗气,叶少阳的衬衫后背也被汗水大片地浸透了。二人定睛一看,办公席那儿聚着好几个人,有女列车长、乘警,还有个丧魂落魄的年轻男列车员。
  老钱顾不得气喘匀,开口就说:“我是医生,哪位旅客得急病了吗?”女车长反问道:“请问您贵姓?什么科的医生?在哪个医院工作?”老钱迟疑了一下,答道:“我是锦城公安局的法医钱文忠。”
  不料对方一听是法医竟然眼睛一亮,主动上前握住老钱的手:“好啊,我们需要的正是法医。”与此同时乘警却意外地叫了一声:“少阳,怎么是你?”
  叶少阳微微一笑:“大张,今天是你的班啊?我和老钱去省厅出差,这不刚回来,这儿发生什么事了?”乘警大张用嘴努了一下后边,年轻旅客扭头望去,这才发现这第八节车厢过道那边还挂着一节车厢,那节车厢的玻璃门上挂着厚厚的遮光帘,看不清里边的情况。大张把嘴凑到叶少阳的耳边:“出人命了!”
  “啊?”叶少阳一愣,“怎么回事,现场在哪儿?”
  女车长正把老钱往最后一节车厢里让:“快快,法医同志,快请到里边检查一下。”她边说边用专用的车门钥匙拧开车门。叶少阳跟在钱文忠后边往车厢里进,却被女车长一把拦住,喝问道:“干什么的?谁允许你到这儿来的?”
  叶少阳调皮地笑笑,一指老钱:“我是法医的同伙。”
  “同伙?”女车长有些恼怒地盯住他。
  “少阳,”大张一拉他,“你呀,就是改不了你这张嘴,到哪儿都犯贫。周车长,这位是我警校时的同学,锦城公安局刑警队的副队长叶少阳。少阳啊,这是我们这次列车的周车长。”叶少阳从上衣兜掏出证件让周车长过目。
  周车长却比刚才更加高兴了几分,像捞着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不管不顾地抓住叶少阳的手用力摇晃:“太好了,太好了,叶队长,钱法医,这真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东西啊,快请进。”
  叶少阳听着这话怎么这么别扭,真不知道这位周车长是什么文化,把好端端的一句常用俗语说得颠三倒四不伦不类不说,把我们两个大活人也说得好像什么物件或东西似的,可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周车长已经拥着他和老钱进了车厢。
  叶少阳一进去就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身上黏腻腻出汗的感觉被一扫而光,甭提多舒服了。原来车厢里的空调正在全功率地运行着。叶少阳想起了其他车厢里蒸笼一样的情景,回头问:“周车长,不是说列车供电不足吗?这节车厢怎么跟冰镇西瓜似的?”周车长有些尴尬,笑而不答。大张把叶少阳拉到一边,耳语说:“这是专用车厢,不是普通人坐的,车厢里配备有专门的柴油发电机。”
  叶少阳不禁对这节车厢有些刮目相看了。然而,紧接着他和老钱看到的情景,却又不那么令人舒服了。
  二
  这是一节洁净得一尘不染的软卧车厢。叶少阳站在铺着织花地毯的过道里,看到一排十个包厢门,除第五个微拉开了些缝,里边泄出了些柔和的灯光外,其余九个都紧紧锁闭着。第五个包厢门口放着一红一黑两只拉杆箱。周车长上前几步将拉杆箱挪开,拉开包厢门,挡住其他人,请叶少阳和老钱进来。
  包厢里的陈设更加讲究,铺位上的卧具洁白如雪,车厢墙壁上镶嵌着裸女出浴的油画,在吸顶灯奶油色的灯光里备显朦胧。车窗开着,同样洁白的纱帘随着列车全速行进带起的夜风不断飘拂,车窗旁的小茶桌上摆放着晶亮的不锈钢托盘,里面高档香烟、饮料茶点一应俱全。
  一切都那么赏心悦目,唯独地上大煞风景地躺着一具女尸。
  叶少阳和老钱一进门就不约而同地跪趴在了地上,一边一个,像少林和尚练蛤蟆功似的,非常专业地近距离仔细勘察女尸的全面状况。
  那女尸年龄约二十五六岁,赤着脚,全身只穿着蕾丝内衣,脚朝窗、头向门仰面朝天地倒在地毯上。看她的面容,如果是在生前应该是艳丽而妖媚的,但现在已经满脸血污惨不忍睹。女尸的右太阳穴有一处约一公分左右正方形的创口,血就是从那里不断涌出来的,浸透了头下的地毯,现在已经凝结。
  二人观察许久,老钱取出镊子准备撩起内衣检查女尸的胳膊和大腿,却先从死者的胸罩里夹出两张簇新的百元大钞来。一旁的年轻男列车员脸刷地白了,仿佛遭到雷击一样,呆若木鸡。叶少阳眼角的余光瞬间捕捉到了列车员表情的细微变化。这时候老钱已经检查完了,站起来对叶少阳说:“可以肯定,尸体前额上的钝器伤口就是致命伤,这个伤口可真是挺奇怪,怎么像印章一样?究竟是什么凶器现在还不好确定,现在四肢上还没形成尸斑,从尸温判断,死亡时间不会太长,应该在凌晨三点左右。”   叶少阳点点头,回头对周车长说:“请周车长介绍一下情况吧,这女人怎么回事?”周车长哭丧着脸:“哎呀,叶队长,钱法医,我要知道怎么回事还能请你们来?”叶少阳说:“那么,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独自一人在这里?”
  周车长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猛地一把揪过那个丧魂落魄的年轻男列车员,尖叫着:“你说,这个臭女人是谁?你为什么放她进来又杀了她,谁给你的权利?你赶快给我交代!”
  那列车员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车长,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啊……”
  叶少阳做了个手势:“打住打住,周车长,你先告诉我,这节软卧车厢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全列超员这节车厢却空着?”
  周车长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先交代。”她马上察觉了自己的语病,改口道:“哦不不,我先介绍。”
  叶少阳及时抓住了周车长的话柄,带着一贯的微笑说:“没关系,交代也行,介绍也好,咱们一个一个来。”
  周车长不情愿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由于旅客对这趟列车的反映越来越多,已经传到了上级有关部门的领导那里,有关部门决定,派一个副局长专门乘坐一次该车,实地考察一下。消息就传到了锦城铁路车辆管理科刘科长的耳朵里。这位刘科长负责着锦城至省城一线客货列车运行的管理工作,职务虽不显赫,却掌握着炙手可热的实权。听说副局长要下来,刘科长丝毫也没惊慌,这种阵势他经历得多了,应付起来游刃有余。先搞清楚了副局长下来视察的准确日期,然后调出一辆备用的软卧车厢。刘科长是魔术家,旅客反映要求增加车厢,他像站在戏台上面对满场观众一样姿态优雅地摊手示意两手空空,领导要视察,高级车厢立马就能变出来。刘科长吩咐车站保洁工人把车厢内外清洁一新,换上全套崭新的地毯卧具,应备物品一应俱全,连领导如厕用的卫生纸刘科长都用香水熏好后亲手装在了卫生间里。这才把车厢挂在列车尾部。刘科长又特地吩咐周车长,专门给软卧车配备一名列车员,准备做好对副局长的服务工作。刘科长也亲自登车,去省城迎接副局长。刘科长成竹在胸,将陪同副局长一路视察到锦城,如果陪得副局长心情好,刘科长正好提一提自己想挪挪位置当当运输处处长的愿望,顺便就给副局长进贡点感情费。平时想亲近领导都找不着机会,难得今天领导主动送上门来,而且现如今给领导送礼打点早已成了一门最难最微妙的艺术,明里暗里无数眼睛都在盯着呢,而在空静舒适的列车包厢里,做点啥事都人鬼不知,岂不妙哉?!
  谁料想天算不如人算,车快到省城时刘科长接到通知,副局长的工作安排临时变动,视察改期了。刘科长一听泄了劲,草草吩咐周车长看守好软卧车厢,自己便也不打算深更半夜再在列车上干熬着了,一到省城就匆匆下车,不知忙什么业务去了。
  刘科长吩咐了周车长,周车长自然又吩咐了软卧车列车员,让他锁闭好车门,不许放任何人进入。
  叶少阳有点听明白了,把头扭向那个年轻男列车员。那个列车员的腿又筛起了糠。他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刺向他,腿肚子一软禁不住又要向叶少阳跪下去。叶少阳一把扯住他:“可别,这不年不节的咱可承受不起。你也别慌,我问你些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我。周车长,麻烦你再开一个包厢,老钱在这里看守现场,大张,你来帮我做一下记录吧。”
  “姓名?”
  “肖书伟。”
  “年龄?”
  “二十三。”肖书伟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在叶少阳的讯问中叙述起来……
  刘科长下车后不久,一个时尚女郎来到了普通车厢与软卧车厢的连接处,她还想往后走,被肖书伟拦住了。女郎说明明后边还有车厢呀,肖书伟不耐烦地说:“不许就不许,哪那么多闲话?”女郎便拿出了磨劲,嗲着腔调说她在找厕所,挤了好几节车厢厕所都被人占着,她都快憋不住了,求帅哥你行行好,让姐用一下卫生间吧。肖书伟架不住她缠,看看周车长没在跟前,就给她开了软卧车厢门,吩咐她快去快回。
  女郎享用完了刘科长给副局长精心准备的卫生纸可就不想走了。肖书伟见她老也不出来就进去找她。却目瞪口呆地发现她已经打开了五号包厢门舒舒服服地半躺在了铺位上。肖书伟又惊又怒又怕,忙让她赶快起来出去。她款款地爬起来撒着娇说:“帅哥这么凶干吗呀,你也不问问人家叫什么,我叫小兽,野兽的兽。”肖书伟说你是野兽也好牲口也罢,这不是你呆的地方,赶紧起来走人。小兽娇笑一声,说:“讨厌。”抬起兰花指指了指普通车厢的方向说,“帅哥,姐在那边连个座位都没有,已经站了一天一宿了。”肖书伟心里说扯你的蛋,本次列车从始发至终点总共才十一个小时。小兽不管不顾地继续撒娇:“再说了那边又挤又热,哪是人呆的地方,你还要把人家撵回去,你就忍心呀,你不心疼呀?”
  肖书伟胆怯地抬头看看叶少阳的眼睛,忙低下头去嘴里嗫嚅道:“我看她也怪可怜的,一时心软就……”
  “啊?”周车长又暴跳起来,“你就把这个臭女人放进来了?你知不知道这节车厢多重要,连我都不敢随便进来!肖书伟啊肖书伟,我看你平常脑袋又灵活又会来事,挺有素质的,才这么信任地把这么重要的岗位交给你,谁想到你、你……”
  叶少阳心里冷笑:脑袋灵活恐怕其他地方更灵活,心一软没准其他地方就会硬起来,会来事就等于有素质了?真不知道现在的领导都是些什么混蛋逻辑!叶少阳声音很平静地说:“肖书伟,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肖书伟勉强抬起头,叶少阳和他眼神一碰,他立即避开了。叶少阳说:“我刚才说过了,我问你什么,希望你如实回答我,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只是心一软就放她进来的么?”
  肖书伟咬了咬牙,说:“是。”
  叶少阳说:“那好吧,我去请钱法医再仔细验一下尸体,确认一下她身体里面有什么其他的痕迹没有,如果有并且在时间上能确定是在进入包厢之后发生的,那么制造这种痕迹的人就有重大的杀人嫌疑。”
  扑通一声,肖书伟又一次熟练地跪倒在地,一边打自己的嘴巴,一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别,别,我该死,我、我说实话……”
  叶少阳厌恶地盯着他,轻轻一拍桌子:“收起你那一套,站起来,老老实实地讲!”
  三
  小兽说到普通车厢里热得难忍,捂了一身臭汗,身上都有味了时,就用身子拱肖书伟,娇着声说不信你闻闻,你闻闻嘛。   肖书伟只闻到了一股掺杂着化妆品香味的女人体味。他一阵眩晕,抬眼看小兽,却见那一双“兽眼”正对他流着媚波。肖书伟咽了两口唾沫,说:“这地方可不是谁都能白呆的啊。”小兽“噗”地一声笑了:“帅哥,看你说的,姐还能连这点潜规则都不懂吗?”
  肖书伟来了个恶狗抢食,一边拽裤腰带一边就向小兽扑了上去。小兽被肖书伟压在身下,忙里偷闲伸出兰花指“咔”地一声把电灯开关关掉了……
  几分钟以后,肖书伟瘫在了小兽的身上。小兽不耐烦地一脚把他踹了下来,懒洋洋地起身边拢头发边向肖书伟伸出三根指头来,让他付钱。肖书伟愣了:“咋地,还要付钱?”小兽冷笑一声:“废话!老娘我是个宁肯趴在高级车厢的软卧铺位上哭,也不肯挤在次等车厢的硬板席上笑的人,老娘我清白的身子是谁想上都可以白上的吗?老娘是在天上人间夜总会混过场面的人,比你难缠的臭男人我经得多了。快掏钱!”肖书伟心里暗自叫苦不迭:坏了,遇上职业“杀手”了!他不情愿地在周身上下掏摸了半天,摸出两张百元票来,苦着脸说,“好妹子,总共只有这么多了,是朋友托我给他爸捎药的钱,他爸得癌症了,急等着药救……”小兽摆摆手打断他的废话,接过钱顺手往乳罩里一塞,又打开卫生间的门,一边拧开淋浴喷头一边吩咐肖书伟,去四号车厢的行李架上把她的两只拉杆箱取来,在十七号座位的上方。肖书伟忙先去拦她,害怕地说你不能在这里洗澡啊,要是让车长发现包厢里边有使用过的痕迹我会下岗的。小兽柳眉一立,兰花指差点戳到肖书伟的眼睛上:“你把脏东西喷了我一身,不洗洗能睡觉吗?你现在怕丢人现眼了,刚才你咋那么大邪劲呢?你怕你们的狗屁车长,老娘不怕她,走,咱们现在就去见她,把你刚才干的事好好说道说道,请她来给评评理,该不该让老娘洗这个澡?”肖书伟慌忙去捂她的嘴:“我的姑奶奶你小声点,好好,你洗、你洗,我去给你取箱子。”小兽这才暖下笑脸来,伸手摸摸肖书伟的脸:“帅哥,别害怕,姐是个重情的人,不会害你的,快去快回。”
  肖书伟拉开包厢门,脚刚迈出去,登时愣住了,门外有人,那人也在愣着眼看着肖书伟,还不住地往肖书伟身后的门里瞅。里边的小兽反应神速,“哗”地一声把包厢门推上反锁了。肖书伟这才定睛一看,原来是乘警大张。肖书伟问:“张哥,你、你怎么进来了?”大张也是在又闷又挤的列车里值勤时间太长了,又累又困,看看这会儿夜已深,估计暂时不会有啥事,就用自带的列车专用钥匙打开车门悄悄溜进了软卧车厢,又打开一个空包厢忙里偷闲地眯了一小会儿。谁料刚出来就碰到了肖书伟,大张刚才进来的时候还在纳闷,列车员哪去了?没想到这小子竟躲在包厢里搞现场直播。大张没回答,嘴向包厢门一努。肖书伟忙作揖,立起食指在嘴唇边嘘了一声,把大张拉到了软卧车厢外,回身小心地锁好车厢门,才说:“张哥,那里边是我姐,我姐夫不是癌症晚期了在北京住院呢吗,我姐去北京见我姐夫最后一面去,车上连个座位都没有,我让我姐在包厢里呆一会儿,我的好张哥,求你可千万别声张,别让车长知道了啊。”大张打心眼里看不起他,有心提醒他北京在西边,咱这车是在向东开呢。可又一想自己毕竟也是私自离岗偷了会儿轻闲,明知道这小子是在狗扯羊皮,自己就是想说什么也不硬气。再说了自己和他又不隶属同一个部门,更不是他的直接领导,跑车上班各挣各的工资,何必跟这号人枉费唇舌呢。便摆了摆手说:“我啥也没看着,你刚才说啥我也没听着,我还有工作要干,你还有别的事吗?”肖书伟如释重负地再次一作揖,挤进普通车厢里去了。他刚才已经问明白小兽了,她将在锦城站下车,只要在天亮之前他能蒙过周车长,五个小时以后小兽下了车,他抓紧时间把包厢里收拾收拾恢复原样,除了损失点钱和身体精力外,一切就算万事大吉。
  二十分钟后,挤得满身大汗的肖书伟拖着两只拉杆箱回到普通车厢与软卧车厢的连接处。大张仍在办公席斜对面的乘务间里坐着,周车长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对列车各车厢的巡视,也回到了办公席,正坐在里边埋头在工作记录本上填写着什么。大张看到了肖书伟,嘴角掠过一丝不屑的冷笑,脸扭到了一边去。肖书伟放心了,大张没有出卖他。他蹑手蹑脚地从办公席旁溜过去,悄悄地潜回软卧车厢里……
  仅仅几秒钟之后,肖书伟鬼哭狼嚎地从软卧车厢里蹿了出来。
  四
  最后一个接触过小兽的人是肖书伟,第一个发现小兽尸体的也是肖书伟。
  但肖书伟最后一次接触小兽并离开时她还活着,证明人是大张。肖书伟发现小兽遇害身亡后立即没命叫喊起来,前后时间不过十秒,证明人是大张、周车长还有本节车厢所有被叫喊声惊动的旅客。十秒钟的时间,就算肖书伟是个演技出众、具有超一流心理素质的犯罪分子,打开包厢门后当即给了小兽致命的一击,随后故作惊慌地声张起来,这种判断也只存在着理论上的可能性,抛开动机不说,第一,他无法保证这一击能万无一失地置小兽于死地;第二,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根本无法妥善地藏匿凶器。
  就是这理论上的可能性也立即被推翻了,叶少阳和老钱第一时间已经验过了尸体,尸体的体位是头朝门脚朝窗,也就是说头朝外脚朝内,如果是被开门的肖书伟猝不及防突然一击在太阳穴上的话,她应该向后倒下,形成头朝内脚朝外的体位,如果肖书伟是凶手,十秒钟之内他根本没有时间挪动尸体伪造现场。
  凶手不可能是肖书伟!
  凶手也不可能是大张。同样抛开动机不说,大张出了软卧车厢后就再也没进去过,一直坐在普通车厢进门处的乘务间里,两位没有座位蹲在乘务间门口并和大张闲聊过的旅客可以证明;凶手更不可能是全列车的任何一名旅客,因为不可能有任何一名旅客能途经乘务室门口溜进软卧车厢而不被大张发现。
  在肖书伟去取拉杆箱的二十分钟时间里,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在软卧车厢里被杀害了,整节软卧车厢内部除她之外空无一人。
  凶手是谁呢?
  叶少阳再次勘查现场,一个细微的新发现引起了他的注意,就是那道洁白的纱帘,仍旧在窗口的夜风中飘拂着。叶少阳看到,纱帘上的一处地方抽丝了,进一步观察,才发现抽丝的地方有破损的痕迹。他忙让老钱拿放大镜来细看,依稀可以辨出那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呈小型印章一样的痕迹。叶少阳心里一动,和老钱交换了一下眼神。老钱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用尺量了那痕迹的边长,再次趴下身去和女尸前额上伤痕的边长进行比对,站起来说:“一模一样,丝毫都不差。”叶少阳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说,这致命的一击来自窗外,受害者当时站在窗前,外面的凶器突然打进来,隔着纱帘击中了她的太阳穴,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她会向后倒下,形成了头朝门脚朝窗的体位。”   “少阳、少阳——”大张匆匆忙忙地过来拉他,“你快来看。”大张把叶少阳领到另一个包厢门前,请他进来看。
  原来这十个包厢只有专给副局长预备的那第五号包厢是设施完备的,其他九个都是空荡荡的,铺上是光板,车窗上也没有纱帘,而且车窗全是紧紧关闭的。这个包厢正是大张进软卧车厢里小憩时待过的那间。大张惊异地指着车窗。这时外面的天光已经有些亮了,叶少阳清晰地看到,车窗玻璃右侧偏下的地方有一处明显的击打点,周围的玻璃像蜂窝一样,整扇都已经碎成了星星点点的小块。大张说:“我那会儿进来的时候玻璃还是好好的,谁把它打成这样?”
  叶少阳的思路瞬间清晰了,就像心里开了一扇窗,刷地亮了一下。可清晰的同时他却更疑惑了,好像那扇窗随即被关死并在外边封上了一层厚厚的隔板一样。
  凶手无疑是在列车的外部,可问题是凶手在列车外部的什么地方呢?车厢板壁上肯定呆不住人的,在顶棚上?他是怎么上去的呢?他能躲过列车上所有工作人员和旅客的眼睛从容地爬上车顶并准确地爬到他所需要的行凶地点?然后他又是用什么样的特制凶器在自己根本无法看到的情况下,精确地击打在被害人的太阳穴上?这可不是在拍电影,这是在平均时速一百五六十公里全速奔驰的列车顶部,就算他是英国特工007或金庸、古龙笔下的无所不能的人物也根本无法在现实中做到。况且,就算世间真有一个美国超人式的人物,那么他行凶的对象本身就存在着荒诞的不确定性,因为原本要坐车的副局长临时有事换成了根本不相干的女旅客。凶手到底要杀谁?动机何在?而他为什么在杀人之后或之前又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打碎另一个包厢的窗玻璃?他精神不正常吗?不、不,这太不合情理了,这样的凶手根本不具备存在的可能性……
  叶少阳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到洗面池旁用冷水冲了冲头洗了把脸。他突然感觉到列车在减速,抬头向窗外看去,外边早已经艳阳初升,列车正在缓缓滑进站台,啊,不知不觉间锦城站已经到了。
  五
  站台上早已等候着闪着蓝灯的警车和救护车——列车运行中叶少阳、老钱、大张及周车长都向外打过电话。大张向锦城铁路公安段的领导汇报了车上发生的凶杀案和叶少阳、老钱已经介入侦破的过程,铁路公安段领导指示大张,侦破工作以叶少阳同志为主,大张要积极配合。叶少阳和老钱则向市公安局领导报告了车上的情况,市局领导告诉他,铁路公安段已经和市局通了气,全权委托叶少阳负责此案。市局领导表示全力支持,指示叶少阳与铁路公安通力合作,务必拿下此案。
  叶少阳等人一下车,马上看到了一个神色焦急的中年人小跑着迎了上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跟在众人身后蔫头耷脑的肖书伟,立即声色俱厉地吼道:“怎么还没把这个杀人犯抓起来?”
  周车长连忙上前对叶少阳介绍道:“这位是——”叶少阳笑笑说:“一定是刘科长吧,久仰大名了。”
  刘科长是在省城一个大酒店里突然接到周车长电话的,得知车上发生了命案,而且还发生在他专门给副局长预备的那节车上,刘科长头都大了,星夜打车奔回锦城。
  刘科长发了狂似的对肖书伟怒吼:“你这个败类、畜牲、害群之马,你把铁路职工的脸都丢尽了。你说,为什么要杀人?”
  叶少阳摆摆手说:“刘科长,请不要激动,案子还在进一步侦破中。”
  叶少阳对大张低声交代了几句,大张马上让铁路公安段的警察把肖书伟押上了警车,带回公安段进行进一步审理。叶少阳又和老钱商量了一下,安排人把小兽的尸体抬上救护车,由铁路公安段的法医押车送到医院去。这时市局的警车也来了,停在站台边听候叶少阳随时调用。刘科长掉过头又去训周车长,怒斥她用人不当,给单位形象抹了黑,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恶劣影响,声言要下她的岗,撤她的职……把周车长训得直哭鼻子。训着训着刘科长又一转身把叶少阳拉到了离众人稍远些的地方。
  刘科长掏出烟递过来,叶少阳没接也没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着刘科长。
  刘科长抹了一把脸上的虚汗说:“叶同志,您的亲朋好友中有在咱锦城铁路部门工作的没有?”
  叶少阳说:“这和本案有什么关系?”
  刘科长:“我这人喜欢交朋友,以后您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尽全力。”他把声音再压低些说,“叶同志,能不能封锁消息?这种事要是传出去,影响实在是太坏太坏了。”叶少阳说:“我的职责是侦破案件抓获真凶,给受害者一个交代。出了事就捂盖子是你们官员的工作方法,与我无关。”
  叶少阳走回到老钱身边,对老钱说:“从肖书伟和被害人发生关系后离开包厢,到他取拉杆箱返回,是从两点五十到三点十分之间,这一点肖书伟和大张都可以确认,而凌晨三点左右是凶杀发生的基本确切时间……”叶少阳走开几步,有些出神地盯着仍挂在列车车尾的软卧车厢,脑海里浮现出带着回声的轰隆轰隆的空响声音和交错而过的货车的影子……凌晨三点,列车正在通过大桥。
  叶少阳突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向软卧车厢走近几步,正待细看,思绪却又被一阵激动的吵嚷声打断了。
  那刘科长向叶少阳发出了交友请求后,一转身又去找大张,让大张给他详细介绍案情,当他听到大张亲眼看到另一节包厢的窗玻璃也被打得粉碎时,立刻情绪激动地叫嚷起来:“叶同志,”他叫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啦,这一定是有坏人想谋害我们的领导,躲在暗处用枪伏击列车,没想到却打中了那个臭女人并打碎了另外一扇窗玻璃……”
  “没准还许是恐怖组织专门安排的跨国狙击手吧?你也可以把账算到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头上,还许是他们派人来袭击本·拉登却搞错目标了,不过据我分析你们的领导好像还没具备那么大的国际影响力。”叶少阳似笑非笑地看着刘科长。
  刘科长没吃准叶少阳话里的味儿,半张着嘴愣在那儿了。
  大张在旁说:“会不会真有人向列车开枪?”
  叶少阳猛地转回身:“怎么你也跟着瞎起哄?老同学,你长年在这条线上跑车,难道不知道这条线路是高架铁路?线路比地平线高出十多米,线路的两侧一马平川一片荒野,方圆百里连个山头都没有,袭击列车的人躲在什么地方开枪?在直升飞机上开枪吗?你当时在车上听到直升飞机的声音了吗?凶案发生的时候列车正在通过大桥,那桥可是钢梁铁架组成的半封闭结构,哪一国的狙击手能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里避开半封闭的钢梁铁架,精确地命中以时速一百六十公里飞掠而过的活靶子?你把奥运会射击冠军请来试试。退一万步说,你难道忘了被害人前额上是像印章一样正方形的伤口吗?你见到过方形弹头的子弹吗?”   大张红着脸不开腔了。
  叶少阳向前走几步来到软卧车厢跟前,又拿出放大镜仔细观察车厢的外壁,又转到另一面观察了一遍,回来指着车厢外壁问道:“刘科长,这车厢板壁上一面有新鲜的撞击伤痕,另一面却没有,这伤痕是你们昨天把车厢挂在列车上之前就有的吗?”
  “不是、不是,那怎么可能呢,”刘科长一叠声地说,“这可是给领导乘坐的专用车,哪能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呢!这车上个星期刚喷过新漆,昨天我还让清洁队全面洗刷了一遍车外皮。”
  叶少阳点点头,说:“这么说来这些撞击伤痕就是昨夜在列车运行中造成的了。你们看——”叶少阳用放大镜指着车厢外壁说,“这伤痕不是有些奇怪吗?”几个人走上前顺着叶少阳的手指看,见车厢外壁上的撞击伤痕真的挺严重的,除了最尾部那扇窗玻璃被击碎外,其他撞到的地方漆皮都掉了,在外壁表面上形成了长长的凹槽和深坑。
  还是老钱看出了点名堂,说:“少阳,你是说这些撞痕的位置有些奇怪?”“是呀,”叶少阳说,“一面有,另一面却没有,而有的这一面又都分布于后半部分,也就是从被害人被击中的那扇窗户开始,到大张呆过的那间被击碎玻璃的窗户为止。对了还有,老钱,你看,这些槽和坑里有什么?”
  老钱会意,拿出小纸袋和小毛刷,小心地把那些槽和坑里的碎屑和颗粒扫进纸袋里,用碳素笔给纸袋做好编号,在公文包里放好。
  “少阳啊,我还注意到一个问题。”老钱说。
  “我也注意到了。”叶少阳点点头说。他仍用放大镜指着车厢外壁问,“刘科长,这车身上的字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别的车厢上没有?”
  全列九节车厢中,八节普通车厢两面都挂着长方形方向牌,上面标着“奉阳——锦城”的字样,唯独软卧车厢外壁上没有方向牌,却成排地挂着一个个单独的字。朝叶少阳他们这面是五个字“是、温、暖、的、家”,另一面是六个字“视、旅、客、如、亲、人”。叶少阳同样也已经认真检查过那些字了,这是些用不锈钢焊制成的工艺美术连体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个字都有书本大小。叶少阳上前抓住最后那个“家”字,撼动着用力一拔,竟给拔了下来。叶少阳看到,字后面的车厢壁横杠部位焊着用角钢做成的护套,而字的背面焊着一条略微弯曲的钢筋,钢筋插在护套里,字就被插在车壁上。叶少阳随手一丢,钢筋落在水泥站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刘科长又惊又怒地上前喝道:“喂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的旅行设施?”叶少阳迎着他的目光道:“刘科长,我还得麻烦你把你所有的这些旅行设施全拔下来,我要全面检查,另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这些字别的车厢上没有,又为什么这一面上的字比另一面上少了一个?是不是第一个字没有了?”
  刘科长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了什么,惊叫道:“哎呀,‘车’字哪去啦,谁把我们的‘车’字偷去啦?”
  六
  前天下午,刘科长正在沿线一个叫青山堡的车站上,青山堡车站有一列将在傍晚发出、开往省城的11872次货物列车,按工作程序,他正准备检查货物的装载及篷布苫盖的牢固程度,保证发车以后的运行安全。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在铁路局里的铁哥们儿的通报,副局长将在明晚添乘K7645次检查工作的电话。刘科长马上停止了手头的货车检查工作,火速赶回了锦城,一回来马上就调出软卧车厢令清洁队连夜进行内外部全面清洁,吩咐旅服部门按高规格布置副局长将要乘坐的包厢。刘科长亲自督阵,拿出了自己当年结婚时布置新房的劲头,恨不能把软卧车厢打扮成迎亲的大花轿,忙得不可开交。刘科长还觉着不放心,又跑到铁路配件加工厂,让工人们连夜加班,按刘科长的设计焊制出“车是温暖的家,视旅客如亲人”十二个银光闪闪的钢字,都用叶少阳看到过的那种护套和钢筋挂到车外壁上去。刘科长想,副局长看到这十二个字一定会非常满意,上车以后在舒适的环境里享受到一流的服务,保证满意之上更加满意。
  打扮一新的软卧车于昨天一早挂到K7645次列车车尾上,从锦城始发空驶到终点后,下午返回,专迎副局长。
  叶少阳了解到了这十二个钢字的来龙去脉,马上请大张陪着自己来到车站调度室,向调度提出了几个问题:夜里凌晨三点与K7645次列车交错而过的是哪一趟列车,现在在什么位置,它还将去什么地方?那座大桥名叫什么桥,负责那座大桥路段的是哪一个车站?调度一一解答,告诉叶少阳凌晨三点通过大桥的正是11872次货车,现在刚刚到达省城的一个货运编组站,正准备卸货。他们今天就在那个站卸货,不再开行。那座大桥叫六星桥,归六星台车站管辖。叶少阳立即请调度接通省城编组站的电话,叶少阳在电话中以锦城公安局重案组的名义请他们先不要卸货,全列车保持原样,等他们赶来。随后又给六星台车站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警方马上要到那个路段去寻找一件东西,到时候请车站方面给予配合,并给他们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请他们一有情况马上联系。
  叶少阳回来对刘科长说:“没人偷你们的宝贝‘车’字,我判断这个‘车’字就是本案的关键,请你带路,我们现在就去找它。”
  刘科长一头雾水,跟在叶少阳后边和老钱大张一起上了警车。
  警车刚开出没一会儿,叶少阳就接到了六星台车站的电话,那边说,六星台养路工区的一名巡道工在六星桥头不远处的树上捡到了一个怪东西。叶少阳在电话里表示感谢,请他们妥善保管好那个“怪东西”并请巡道工同志稍等一时,我们马上赶到。叶少阳撂下电话就接过了驾驶员的方向盘,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警车飞起来一样,不到两个小时就赶到了六星台车站。
  刘科长一进站务室就看见放在办公桌上的钢制“车”字,叫了一声我的车——扑上前伸手就要拿。
  “别动!”叶少阳一声断喝,不怒自威,把刘科长吓得缩回了手。
  叶少阳和屋里的站长及巡道工礼貌地打过招呼,和老钱戴上手套来到桌前小心地拿起“车”字仔细观察。
  这个字早已不像那些仍挂在软卧车上的同伴们那样完整和漂亮,四分五裂龇牙咧嘴地变了形,不仔细分辨都快认不出它是个字了。叶少阳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终于在字的焊缝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他习惯地看了老钱一眼,老钱会意地用镊子夹出焊缝里的少许纤维状物质,小心地夹在笔记本里。   “巡道师傅,”叶少阳客气地说,“请您带我们去捡东西的现场看看好吗?”
  一行人徒步上了六星大桥,叶少阳先观察了桥上并列的两股铁道线,深夜里客货列车就是在这两条线上高速交错而过。他和老钱拉起皮尺量了一下两线间的距离:一百九十三厘米,老钱把数据记在本子上。
  刚下桥头,走在前面的巡道工就指着铁道线一侧的防护林说:“那儿,就是在那儿捡到的。”巡道工边走边比划着说,“今天一早我从那边过来时,老远就看见它嵌在树上了,我当时还纳闷呢,什么东西亮晃晃的,像乌鸦又不黑,像鸽子又没有那么大个的,是个什么鸟呢?”叶少阳呵呵笑了,说:“师傅,幸亏您警惕性高啊,恐怕不是什么好鸟。”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一棵树下,巡道工指着树干:“你们看,我就走到这儿,一伸手就把那钢字给掰下来了。”
  叶少阳抬头,比头顶略高的一片树皮上,一处新鲜的凹痕清晰可见,叶少阳用手中的“车”字凑上去上下左右地比了比,把下面最长的那一横向凹痕里一按,字严丝合缝地重新嵌回进树干里。
  叶少阳走开几步,回头一望,那银亮亮的“车”字就像一架失事的小飞机,一头栽在了树上;又像一只不祥的死亡之鸟,让叶少阳的心头沉甸甸的。
  七
  警车离开六星台,又经过了两个小时的疾驶,来到了省城的货运编组站。一下车叶少阳就找到了11872次列车的两位司机。两位司机很爽快地证实了货车通过六星大桥的确切时间:凌晨两点五十八分到三点零一分之间,但他们却不知道通过大桥时发生过什么事。叶少阳谢过司机,对老钱耳语几句,开始逐节检查货车。
  整列货车共有三十三节,叶少阳和老钱整整检查了三个小时,把刘科长和大张等得都在警车上睡着了。检查到最后一节车皮时,老钱忽听叶少阳在叫:“老钱,快到这边来。”这是一节厢式车皮,里边满载散装玉米粒,车皮上苫盖着篷布。老钱小跑着来到叶少阳这一面。叶少阳用手指着,兴奋地说:“老钱,你快看。”
  货车篷布的下端都是有孔的,孔里穿着麻绳,篷布苫好车皮后麻绳捆扎在车壁下沿的钢钩上以便把篷布牢牢固定。叶少阳手指的,正是篷布下一角的三股手指粗细的麻绳。他们已经检查过全列车皮,每节车皮的绳子都结实地捆扎着,唯独这最后一节,三股麻绳是散开的!叶少阳手指向上一挑,老钱的目光被引到了车皮的厢壁上——和软卧车厢外壁上毫无二致,也有新磕撞出来的槽和坑。老钱不待叶少阳开口,马上又取出一只小纸袋和小毛刷,在那些槽和坑里忙活一阵,编号收好。叶少阳用小剪刀在三股麻绳的下端都剪下一些麻丝,老钱也都分别夹在笔记本里收好了。
  叶少阳回身到警车里推醒了睡得直流口水的刘科长,把他一直拉到最后一节车皮旁,指着那三股麻绳问他这绳子是怎么散开的,是在发车之前还是之后。刘科长揉着眼睛打呵欠,老半天才懵懵懂懂地摇摇头,说不知道。叶少阳看着他笑了,说:“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时你在青山堡接到了副局长要来添乘检查的电话,就扔下手头的工作跑回锦城了,当然不会知道。不过,刘科长,如果我的分析不错的话,我现在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刘科长立马来了精神:“是谁?快把他抓起来!”叶少阳没搭理他,一挥手:“都上车,抓紧返回。”警车一路驶回锦城,叶少阳对刘科长说,“刘科长,我和老钱还要回市局,彻底鉴定一下取来的所有物证。你这两天忙得够呛,累坏了吧?先回去休息。”叶少阳对他竖起两根指头,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说:“请科长放心,两天,两天后我保证把凶手亲自送到你面前!”两天以后,叶少阳果然一个电话把刘科长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叶少阳空荡荡的办公桌上摆着那只不锈钢的“车”字和两页记录纸,除此别无他物。刘科长进门就问:“叶同志,凶手抓到了吗?”
  “抓到了,刘科长,你请坐。”叶少阳说。
  “在哪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叶同志真会开玩笑,这屋里只有你和我——什么?”刚坐下的刘科长“腾”地一下弹了起来,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惊愕地说:“你说凶手是——”
  叶少阳大笑起来:“刘科长,干吗这么神经过敏啊,”叶少阳一指桌上的钢字,“我说的凶手是它。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叶少阳突然把笑容一收,意味深长地看着刘科长说,“你还真说对了一半,直接的凶手是这个‘车’字,间接的凶手应该说就是与这个‘车’字有直接关联的人!”
  “你、你什么意思?”
  “刘科长,还是请你坐好,静下心来听我给你复述一遍这起凶杀案的全过程……”
  那天夜里凌晨三点,当客货列车在六星大桥上以不足两米的间距高速交错而过时,客车的最后一节也就是软卧车厢与货车的最后一节交错的瞬间,那货车篷布下散开的三股麻绳在列车高速疾行带起的狂风中飘荡开来并绞缠在软卧车厢上的那个“车”字上,一下便把“车”字拔了出来。因为那个“车”字的位置在车厢前侧大约第三四个窗口之间,这就是车厢外壁的撞痕都集中在后半部分的原因。由于在封闭的桥上两车之间空间狭小,“车”字被拔下来后被麻绳带着就在两车之间电光石火般惊心动魄地高频率反复击打。
  当时的小兽刚站在窗前想透透风,麻绳抡起“车”字,“车”字那一竖的竖尾像一枚死亡印章一样隔着纱帘狠狠地砸在小兽的太阳穴上,可怜的小兽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登时就香消玉殒了。
  “近一百六十公里的时速,钢字抡起来就像流星锤一样,足有千钧之力,甭说她一头弱弱的小兽,就是狮子老虎也经受不住这致命一击。”叶少阳补充说。
  直到货车下桥,空间开阔,麻绳才将“车”字甩了出去,“车”字带着巨大惯性飞射十多米,深深地嵌进树干里。
  “这、这可能吗?”刘科长惊得嘴都合不上了。
  “太离奇了是不是?但这是千真万确的!”叶少阳说,“我们在客货列车外壁上撞击出的槽和坑里都发现了金属细屑,经鉴定就是从这个‘车’字上撞下来的;我们在‘车’字的焊缝里发现了头发和麻丝,我们同样经过了精密的化学和DNA鉴定,证明麻丝是货车篷布麻绳上的,而头发就是被害人小兽的头发!”
  “哦……”刘科长长长舒了一口气,站起来向叶少阳伸出手去说,“这么说这完全是一场意外,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这就好,太好了,叶同志,我代表铁路职工祝贺你成功地破获了这起案子。”
  “你谁也代表不了。”叶少阳没握他的手,摆了个手势请他坐回去,盯着他的眼睛说,“刘科长,你敢说这起案子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不错,这是一起偶然事件,太偶然了,但偶然往往蕴含着必然,你不觉得吗——你为了逢迎你的副局长、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不说,还别出心裁地焊了两句口号摆设在车上,恕我不客气地说,你这种形式主义的玩意儿已经为这场惨祸埋下了伏笔。为了这起案子我专门查过了资料,旅客列车附属设施脱落伤人的案件早在三十年前就在日本新干线上发生过,全世界的铁路部门都汲取了这种血的教训,现在的列车上,连列车方向牌都是有双层加固保险锁的。你作为一名专门负责客货列车运输安全的资深铁路干部,不会连这一点常识都不知道吧?”
  “你再看看这是什么?”叶少阳拾起桌上那两页记录纸对刘科长抖了抖,“这是青山堡车站派出所转来的案情记录。他们刚抓获了两名潜进站场偷货车货物的拾荒妇女,11872次列车的货车篷布麻绳是怎么散开的?偷货的人解开的,你发现了吗?你检查了吗?你的失职进一步造成了这起惨祸的必要条件!”
  “刘科长,”叶少阳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懂得一点起码的尊重,但是你,我敢说,除了你的副局长,全列车没有一个旅客是值得你放在眼里的,更不用说那个令你讨厌的小兽了。你嘴上说‘车是温暖的家,视旅客如亲人’,然而就是你这种漠视他人的态度,间接地让你的一个‘亲人’在她‘温暖的家’里无辜地丧了性命。”
  “刘科长,”叶少阳最后说,“表面上看,这是一起由于意外而引起的‘车’祸,但你不认为这完全是一起地地道道的人祸吗?”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  图 王明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