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狮子击象图》献疑 狮子捉象

  关键词: 佛教;《狮子击象图》;嵇康;宗炳;文士画;东晋时期   摘要: 唐人著录嵇康绘有《狮子击象图》,但该图恐非嵇康之作。“狮子击象”作为一种异域景象传入中原,结缘于佛教在中土的流播。狮子形象大约在东晋时期进入文士绘画题材。宗炳《狮子击象图序》交代了该图的绘事缘起,《狮子击象图》本系宗炳之作的可能性较大。唐人归之于嵇康名下,和嵇康刚烈的性格与“狮子击象”的惨烈意象暗合,其白画跟《狮子击象图》在文献著录中并行流传引起误题以及唐人借其题签抬高画价有关。
  中图分类号: G256
  文献标志码: A文章编号:1009-4474(2012)03-0053-04
  根据唐人的图画著录,嵇康绘有《狮子击象图》和《巢由洗耳图》。以此为文献依据,嵇康留名于中国美术史。后世的图画著录多沿用唐人旧题,认为嵇康有两幅图画传世。但是,根据笔者的考察,两幅图画的归属权均有问题,《巢由洗耳图》将另文探讨,本文集中考论《狮子击象图》的署名问题。
  一、《狮子击象图》著录考
  嵇康《狮子击象图》唐前史籍均未见及,今存的南齐谢赫《古画品录》、陈姚最《续画品》等俱未著录,其最早见录于初唐裴孝源的《贞观公私画史》:
   《巢由洗耳图》、《狮子击象图》云:宗炳画。右二卷,题云嵇康画,未详,隋朝官本。康画,梁《太清目》中所不载。〔1〕
   引文的小字注文是裴孝源的原注,注文中提到的“梁《太清目》”是一部梁代官库收藏图画的目录,裴氏著录图画时与之逐一核对,无论见载与否,均标注于注文之中。既然《狮子击象图》见于隋朝官库而不见于梁《太清目》,那么它应是在陈、隋时期收入官库的。六朝图画多不题作者姓名,据潘天寿《中国画题款研究》考证:“吾国绘画上的题名、盖章,虽大概开始于魏晋六朝时代,但是还不很通行。然而六朝以前,所有的画幅,大多是不题名,亦不盖章。”〔2〕文中所谓“题云”之“题”,是指图画经装裱之后标示画名、画者等基本信息的题签,六朝画作的题签多为收藏者所题,标示于画幅之外〔3〕。因此,“题云嵇康画”所反映的应是陈、隋时期的鉴定结果。至于“未详”二字,则反映出裴孝源对于“嵇康画”的存疑态度。
   在隋唐时期,晋宋图画“强题名氏”的现象时有发生,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共收录画作298卷,他在《序》中指出:“其间有二十三卷恐非晋宋人真迹……后人强题名氏”〔1〕。尽管该图“题云嵇康画”,或属“强题名氏”之列亦不无可能。裴孝源在注文中指出另有一说:“宗炳画”,可见《狮子击象图》的作者从著录之初就存在分歧与争议。裴氏在《贞观公私画史序》中说:
   (汉王李元昌)每燕时暇日,多与其流商榷精奥,以余耿尚,常赐讨论。〔1〕
   裴孝源撰作《贞观公私画史》之时,汉王府中同流云集,其中定然不乏品鉴名家。裴氏浸润于“商榷精奥”的学术氛围之中,却对《狮子击象图》的作者探之“未详”,可见当时的鉴赏家对此并无定论。
  嵇康《狮子击象图》献疑从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的著录方式来看,《狮子击象图》的作者归属权存在争议,裴氏对此存疑,其标注方式即展示了这样一种态度。至唐末,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著录《狮子击象图》时(笔者按,引文小字注文乃张彦远原注)采取了兼收并蓄的折中办法,将之分列于两人名下,既著录嵇康之画“传于代”,又著录宗炳之画“传于代”:
   嵇康《狮子击象图》、《巢由图》传于代。〔4〕
   宗炳《嵇中散》白画、《孔子弟子像》、《狮子击象图》、《颖川先贤图》、《永嘉邑屋图》、《周礼图》、《惠持师像》并传于代,凡七本。〔4〕
   张彦远的图画著录具有“存目”的目的,张氏自谓:“常恨不得窃观御府之名迹,以资书画之广博,又好事家难以假借。”〔4〕又云:“今著此书,不必备见其踪迹,但自古善画者,即载之。”〔4〕可见许多古画他并未亲见真迹,只是从前代画录中抄录而来。因此,《历代名画记》可能是沿用了《贞观公私画史》的旧题,只是其将《狮子击象图》两属的处理方式隐没了该图的作者争议问题。
   唐以后的画录多沿袭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著录方式,如明徐映秋《玉芝堂谈荟》、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等即将《狮子击象图》分列嵇康、宗炳名下。但也有画录在两者之间作出取舍,如宋代郭若虚《叙图画名意》即明确认为:“宋宗炳有《师子击象图》”〔5〕。明张丑《清河书画舫》与清孙岳颁《御定佩文斋书画谱》也将之归于宗炳名下,不属嵇康。明顾起元《说略》与清姚振宗《三国志·艺文志》则将之归于嵇康名下,不属宗炳。
  二、狮、象题材的流变与佛教因缘
  有鉴于《狮子击象图》著录情况的纷繁复杂,有必要对之进行多角度的考察。我们不妨先从绘画题材入手,对狮与象的文化意象进行一番梳理。
   日本学者内藤湖南较早注意到《狮子击象图》的题材特异之处,他认为该图具有鲜明的“西域风格”〔6〕,可谓目光敏锐。因为狮子格杀大象本是一个奇特的事件,带有浓重的异域色彩。众所周知,大象是中国南方本有的物种,狮子却是一种异域之兽,《尔雅》“狻麑”条晋郭璞注云:“即狮子也,出西域”〔7〕。巨象与狮子在汉代已经传入中原,汉武帝开通西域之后,“巨象、狮子……四面而至”〔8〕。狮子进入绘画题材也比较早,在汉代画像石中已能见到狮子的形象〔9〕。但是,画像石属于装饰性的“工匠画”,狮子真正进入文士画的审美视野却比较晚〔10〕。
   狮子形象进入文士绘画题材集中出现于东晋,如戴逵《黑狮子图》〔1〕、王廙《狮子图》〔1〕、顾恺之白麻纸《三狮子》、《十一头狮子》〔4〕等。狮子画之所以在东晋集中出现,应该有《山海图》、《畏兽画》、《尔雅图》等书图题材的促发因素。《山海图》和《畏兽画》在东晋较为流行,图中多异兽〔11〕。郭璞作有《尔雅图》〔12〕,《尔雅》“狻麑”郭氏注为“狮子”,“狮子图”(狻麑图)应在图绘之列。这些书图中的狮子形象对东晋文士画当不无启发意义。
   还有一点不应忽略,狮与象进入文士绘画题材,结缘于佛教在中土的流播。狮与象自身具有浓重的佛教因缘,诚如美国学者谢弗所论:“狮子在人们的心目中还具有一种宗教的象征意义:就如同大象一样,狮子在中国也唤起了人们对印度和佛教的想象”〔13〕。在佛教的观念中,狮子对于象具有强大的威慑力,如南朝梁宝唱所辑《经律异相》有“师子调大香象”条:“闻师子吼……厩中香象振锁断绝,失粪怖走”〔14〕,后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闻狮子吼,厩象振锁,狂逸而去”〔15〕,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如大师子杀香象时”〔16〕云云。另如北齐王琰《冥祥记》所载西行求法的中土僧人见闻:
   宋元嘉初,中有黄龙沙弥昙无竭者……与诸徒属五十二人,往寻佛国,备经荒险,贞志弥坚。既达天竺舍卫,路逢山象一群,竭赍经诵念,称名归命,有师子从林中出,象惊奔走。〔17〕
   狮子对于大象的威慑力已为南朝世俗观念所接受,史籍中也有这方面的线索可寻。据《宋书·宗悫传》载,宗悫率军讨伐林邑,林邑王驱象应战,宗悫曰:“吾闻师子威服百兽”,于是仿制狮子之形与象相御,“象果惊奔”〔18〕。值得玩味的是,宗悫乃宗炳之侄,“师子威服百兽”的观念与“狮子击象”图画主题具有潜通暗接之处,这从一个侧面印证了“狮子击象”与宗炳之间的某种关联。
   狮子画进入文士绘画题材则集中出现于东晋,狮子对象的威慑力在南北朝时期已为世俗观念普遍接受,而东晋以至南北朝恰是佛教在中土传播的隆盛期。笔者认为,“狮子击象”作为世俗认知过程中的一个具体事件在中土流播,相当程度上得力于狮、象自身的佛教因缘。
   具体到嵇康与宗炳二人,三国时代佛教对中土的影响若隐若现,从嵇康生平事迹与创作状况来看,他没有与佛教接触的迹象,创作此类题材画作的机缘尚嫌不足。宗炳作为南朝的著名画家,同时也是一位虔诚的奉佛者,他与高僧慧远交游密切,并曾著文驳斥时人的诋佛言论〔19〕,还为僧人惠持绘过像(《惠持师像》)〔4〕,故具备充分的佛教因缘。他很有可能听闻西域奇谈,并受到激发而创作《狮子击象图》之类的画作。该图与宗炳的紧密关联,还有另外的证据,那就是其《狮子击象图序》。
  三、宗炳《狮子击象图序》与图画本事
  六朝时期的画作多不题作者姓名,但是有些图画本有题记文字,交代画作的本事或缘起,是为“图序”。宗炳亦有图序传世,是为《狮子击象图序》。《初学记》卷二十九引宗炳《狮子击象图序》曰:
   梁伯玉说,沙门释僧吉云:尝从天竺欲向大秦,其间忽闻数十里外哮哮槛槛,惊天怖地。顷之,见百兽率走,跄地足绝,而四巨象俄焉而至,以鼻卷泥自厚,涂数尺,数数喷鼻隅立。俄有师(狮)子三头,抟象血若滥泉,巨树草偃。〔20〕
   从图序的内容来看,宗炳从梁伯玉处辗转获知一则奇闻:僧人释僧吉从天竺向大秦进发的路上,亲眼目睹三只狮子搏杀四头巨象的惨烈景象。图序叙述的场面与“狮子击象”的主题扣合较为严密,这则故事应是《狮子击象图》的绘事缘起。图序所涉及的人物梁伯玉、释僧吉等均已失考,但“天竺”乃指古印度,“大秦”则指古罗马帝国,“狮子击象”本是一则异域奇闻则确信无疑。
   从“图序”这一体例来看,有文献可考的最早图序应是东晋王廙为《孔子十弟子图》所作的序赞〔21〕。王廙交代其创作缘起云:“余兄子羲之幼而岐嶷……余画《孔子十弟子图》以励之。”〔4〕王廙指出“画乃吾自画,书乃吾自书”,可知此序为自序。自作图序的现象在东晋尚少,至南朝已为常见,如宋谢庄“作《画琴帖序》,自序其画”〔4〕。至于宗炳的《狮子击象图序》,有论者认为应是一篇自序:“这篇序乃是自画的自序,这是和后世的题画记在性质上完全一致的”〔22〕。笔者认为,从图序内容与绘画主题的扣合度来看,其为宗炳自序自画的可能性较大。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著录《狮子击象图》时注出“宗炳画”一说,其理由之一或许正是宗炳的《狮子击象图序》流传于世。
  四、《狮子击象图》误归嵇康名下的原因
  从狮、象的绘画题材流变与佛教因缘以及宗炳《狮子击象图序》的绘事内容来看,《狮子击象图》本系宗炳之作的可能性较大,嵇康有此类题材画作的可能性很小。鉴藏者将之归于嵇康名下,应是由多方面的因素促成的。
   嵇康本人博才多艺,向秀《思旧赋》云:“嵇博综伎艺”,这种品评对后世的附会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嵇康其人性情刚烈,“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辄发”(《与山巨源绝交书》)。在魏晋易代之际,他以坚定的姿态拒绝与司马氏合作,最终惨遭杀害。嵇康的“刚烈”之气与《狮子击象图》所描绘的惨烈气象恰相契合,这为“其人”与“其画”的结合提供了便利条件。此外,宗炳《狮子击象图序》所描述的景象为三只狮子格杀四头大象,呈现在画幅上恰好是七头野兽,这一数字与“七贤”的人数暗合,而嵇康正是“七贤”的灵魂人物,这是否会给后人以某种导向性的联想?毕竟嵇康与“七贤”作为高自标置的人格形象,在南朝以至唐代已经深入人心。笔者认为,这种导向性的联想不无可能。
   六朝以来,嵇康的傲岸人格受到文人士子的普遍景仰,其艺术作品也受到收藏家的青睐。据唐人张怀瓘《书估》记载,嵇康的传世书帖在唐初交易价格十分昂贵,“庶几右军草书之价”〔23〕。张怀瓘《书议》云:“吾慕其为人,常有其草写《绝交书》一纸,非常宝惜,有人与吾两纸王右军书不易。”〔23〕唐人对嵇康艺术作品的珍视由此可见一斑。与此同时,作品的身价与收藏家的青睐为嵇康伪作的产生创造了条件。据窦臮《述书赋》考证,唐初流通的嵇康《绝交书》书帖实为李怀琳的伪作〔23〕。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序》检录公私图画收藏,指出:“其间有二十三卷恐非晋宋人真迹”〔1〕。可见,唐初艺术品作伪的现象已为常见。如前所述,《狮子击象图》亦在裴氏怀疑之列,其作者恐非嵇康,鉴藏者题为嵇康,其动机有可能是为了抬高画作的身价。
   当然,《狮子击象图》的作者从宗炳变成嵇康,还有某些偶然因素值得关注。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著录宗炳画作共有七本:“《嵇中散》白画、《孔子弟子像》、《狮子击象图》、《颍川先贤图》、《永嘉邑屋图》、《周礼图》、《惠持师像》并传于代。”〔4〕“《嵇中散》白画”是指嵇康的白描肖像图,“白画”是一种用白描手法描绘的人物肖像画。宗炳的《嵇中散》白画与《狮子击象图》的画题并行流传,在流传过程中,“嵇中散”与《狮子击象图》是否发生了某种偶然的关联?笔者认为,这种关联不无可能,这或许是该画的题签由宗炳变成嵇康的另一个重要关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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