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楚的记忆:痛楚的近义词

  囯庆长假回陕北老家小住,与村人闲聊中得知近几年洪水已在家乡绝迹,河道内长满了青草,这让我大为诧异。吃罢晚饭,步入河道,果如村人所言,过去尽是淤泥和鹅卵石的河岸,青草萋萋,一片碧绿,连河水中也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水草,将一河碧水遮蔽得时隐时显,更加蜿蜒曲折。河岸上,几个孩孒正在专心致志地钓鱼,身旁的水桶中已有数十条一拃长的小鱼在扑腾。观此情景竟有置身江南水乡的感觉。
  陕北的山绿了,水清了,视野所至,到处都是荗密的树林和葱郁草地,这我是知道的。然而,洪水的消失这实在另人难以致信。在我的记忆中,旱灾洪灾似乎与陕北人有着不解之缘。尤其是洪灾那是陕北人的常客,一年之中总要光顾好几次。它毁坏道路和良田,吞食人和家畜的性命,更可恶的是将灾难一次次带给下游的人们。我是亲眼见证过它的残酷和无情的。
  那是1977年7月6日发生于延安的一场特大洪水。
  那一年我正在延安纪念馆工作。7月6日凌晨4点多,睡梦中的我被人叫醒,匆匆穿衣外出,天已朦朦发亮,如注的大雨中奔跑着慌乱的人群。“发大水了,快去展室抢救文物”,有人发出命令。展室内陈列着许多革命文物,一旦毁坏,损失便是无法弥补的。大家纷纷向展室跑去。
  洪水来势迅猛,眨眼间溢出河道,上了马路,淹没了家属区,进而爬上距家属区一丈多高的办公区,越过数十级台阶进入展室。我们原想将重要的文物迅速抢出展室,然而洪水不允许我们完成任务,水位迅速上升,眨眼间已有一米多高,汹涌的浪头冲击着人们的躯体,许多女姓已经趄趔着不能自主,不得不由男同志护送着撤出。
  全体人员撤出时洪水已至山根下,整个川道浊浪翻滚一片汪洋。整个纪念馆区域、王家坪旧址及河对岸的延安师范学校、北关大街全都没入一片汪洋之中。
  就在洪水漫过家属区时,讲解员小付落入水中,幸亏有人及时发现,被迅速救出。接着,有人发现工作人员老金被困在一棵大树上。汹涌的浊浪咆哮着,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击着淹没在水中的楼房、树木,不断有盆口粗壮的树木被摧毁。老金所在的大柳树亦在洪水中摆动着。老金危在旦夕,大家焦急万分。在这危急关头,有人跳入水中,接着几名驻馆解放军战士也跳入水中,他们一起向大柳树游去,老金被救上岸,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巍巍宝塔山,滚滚延河水”,这是我在许多文章和歌词中看到的两句话,我曾讥笑作者的无度夸张,那细若游蛇的延河水何曾滚滚过?然而,这一天延河终于让我见识了它的威力,它暴怒喧哮,波翻浪涌,以撼天动地的隆隆声响宣示着自已的能耐。一棵棵还露着树梢的大树瞬间就倒下,一座座还露着顶端的楼房眨眼间就没了,几座高大的楼房虽然还挺立着,却经受着艰难的熬煎,有座楼顶上居然还站着几个逃难的人,真让人为他们捏着一把汗。
  也许张狂得过份,几个小时后耗尽了精力的洪水渐渐失去了它的疯狂劲头,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逐渐瘦小着柔顺着,从山根一步步退下,最后完全回归于河道内。
  我们从山上下来,眼前一片狼籍,家属区被移为平地,办公区只剩下两排房子。地上落了近一尺厚的淤泥,淤泥中倒卧着横七竖八的树木和破砖烂瓦,亦有许多衣物、鞋袜及箱柜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从上游冲下来的百货、机器包装的大棉花包,尽管浑身是泥,却可以看得出它们崭新的成色。奇怪得是我们这些已是彻头彻尾的“无产者”,竟对这些财物丝毫没了兴趣,不愿意弯腰拣取任何物品。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们这些“无产阶级”中,居然还有几家幸运者,他们的房子被洪水整体挪动了数百米后被遗弃在王家坪旧址的桃园内,房内的物品除了湿水外,几乎完好无损,连存放在木桶内的鸡蛋都没有打碎,甚至主人入睡前摘放在枕头底下的手表还没有移动位置。这些幸运者大都是一些科级干部,有人就戏骂:“他妈的,连龙王爷都溜尻子哩!”亊实上,倒并非龙王爷有意关照科级干部,是科级干部住房的位置沾了光。家属院共有4排住房,科级干部的住房靠近墙根,洪峰来临时,墙壁起了很好的保护作用。房子被洪水端起后又顺着边缘行走,这里水势缓慢了许多,使房子不至于解体。这才被整体端放在数百米外的王家坪旧址上。
  全体人员汇集在一起后,相互查询,这才发现全馆少了三家半人。“五一”节才刚刚结婚的讲解员小王俩口本来已走出家门,后又返回锁门,就再也没有见到踪印。讲解员小孙刚刚生过小孩,一家三口人可能就没有出门,连同房子一起被冲走了。讲解员小李的爱人小郑也不知了去向。还有杨步浩一家4口人也没有露面。杨步浩是延安时期的劳模。中共中央在延安时,他曾在大生产运动中为毛泽东主席代耕,他还曾带领着秧歌队为毛泽东主席送去“人民大救星”的金匾,他送金匾时曾与毛泽东主席合影,那张照片一直挂在延安纪念馆的展室中。全国解放后他曾数次去北京看望过毛泽东主席和朱德委员长。在陕北杨步浩的知名度很高。他们全家就住在王家坪旧址原日本共产党领袖野坂参三的旧居内。
  大家分头去寻找,除了杨步浩一家4口人还在其居住的窑洞内外,其余5人音讯全无。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我们找到的杨步浩一家人已全部遇难。洪水是从窑背后冲过来的,当睡梦中的一家人发现时,已没了退路。那个被毛泽东主席称为“杨劳动英雄”的杨步浩和老伴、孙子以及那个回家探亲的儿媳就这样被活活地淹死了。让人痛心不已,数十年难以忘怀。
  整天厮守在一起的同亊突然就不见了,这让大家的心情极为沉重。那些天,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期盼,期盼他们能从某个地方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有时远远看見有个人很像某个失踪的同亊,大家便不约而同地齐声呼喊,尽管一次次失望,大家还是心有不甘。那天吃过午饭,讲解员小李突然告许我们: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小郑还活着,他说他是被一个姓王的老汉所救。小郑是小李的丈夫,一个回家探亲的现役军人,自7月6日失踪已有好几天时间了。小李为丈夫的失踪痛不欲生,让我们的心中也十分酸楚,听小李如此说,忙安慰:“这是好梦,说不定小郑还真活着。”言不由衷的安慰,让人心中更增一份痛楚。小郑已失踪几天了,哪还有生还的可能,除非奇迹发生。
  奇迹还真发生了。次日早晨一个电话打到延安纪念馆:“你馆一家属在延长县被救,请来人认领!”这真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喜讯!纪念馆立即派人前往延长县,领回的人还真是小李的丈夫小郑,而且还真是被一姓王的老乡所救。如果不是前一天下午亲耳所闻,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相信美梦会成真。
  小郑的归来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从延安至延长县一百多华里的路程,在那汹涌澎湃的洪流中任何一个浪头、任何一个漂浮物都可能致人于死地,小郑又是如何死里逃生?后来我们才知道小郑能够死里逃生,完全凭着一个年轻军人的良好体质和良好的心里素质。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冲走时,小郑没有惊慌失措,而是用一种冷静和沉着的态度面对厄运。他紧紧扒着一个漂浮物顺流而下。水的流速实在太快,几分钟后就被冲至东关大桥。小郑明白,这是他真正的生死关头。眼看着他所依附的漂浮物就要闯在桥墩上了,他机敏地扒上另一漂浮物,顺利通过桥洞。汹涌的洪涛翻滚着咆哮着,水面的漂浮物拥挤着、碰撞着,向小郑发射出一个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危险信号。面对险情,这个现役军人表现得更加坚毅沉着,他不停地变换着依附物,硬是坚持了数小时。到达延长县时,体力确已不支,但他发现自己已漂入一片枣树林中,这让他看到了逃生的希望。他抓住一棵枣树并奋力扒上去,之后便被一老乡所救。
  在那场灾难中,许多亊都很富有传奇色彩。数十年来。我一直在想难道亲人间真有第六感相互感应?
  发生特大洪水的第三天,父亲突然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延川县骑自行车来到延安,这使我大为吃惊。从延安至甘谷驿40多公里的路上,除了淤积着一尺厚的淤泥外,还横卧斜躺着许多被洪水冲倒的树木,这是延川至延安的必经之路。父亲是如何走过来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父亲豁着命赶来的啊!延安发洪水的第二天,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延安发生瘟疫,女儿已奄奄一息。醒后心中惶惶不安,便去县城打探信息,但延安至延川的交通、通讯俱已中断,无法得到延安的确切消息。那天正好逢集,有人告诉父亲,延安发生特大洪灾,这让父亲更加恐慌。便约了我的同亊的父亲骑着自行车往延安赶。父亲他们到达延安时已过正午,在满是淤泥的延安纪念馆的院子里站了一会便走了。我不知道父亲他们饥肠辘辘如何赶路?想必他们匆匆上路,未必有钱在身。我是应该拿些钱给父亲的,可我竟分文全无。
  延安组织的寻找失踪人员工作全面铺开,最后竟动用了直升飞机,从延安至延长,一直搜寻到黄河岸边,终无什么令人欣慰的消息传来。
  延安发生特大洪灾的许多天后,我们才得知,造成这场灾难的原因是因为连日的暴雨,使上游1500多个土坝、水坝决堤所致。
  大自然用自已的方式向破坏生态平衡的人类进行了一次肆意报复,它用血的教训向人类提出了严重警告!令人欣慰的是人类接受了这个警告,并用退耕还林的实际行动校正着自已的过错。受到善待的大自然终于原谅了人类的过错,重新开始了与人类的和谐共处。
  我看见延河河道里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青草!
  
  栏目责编: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