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莉的梦] 爱莉安娜·格兰德演唱会

  爱莉几天没睡好觉了。   自从拆迁办的人驻进新华纸箱厂,新华路到翡翠巷这一片像开了锅,368户人家都是开水中翻腾的饺子,爱莉的一颗心跟着浮浮沉沉,想管都管不住自己。
  早就听说要拆迁,以为不过是说说,现在狼真的来了,爱莉还是觉得不能接受。
  大伟在南京打工,放假才能回来,他只能在电话里安慰爱莉:你什么都别管,等我回来。爱莉只得把心定下来,竭力像往常一样过日子,带豆豆,织毛衣,一日三餐。 早晨,豆豆赖床未起,门就被敲开了,三个挂着“拆迁办”工作牌的陌生人走了进来,一间房一间房地丈量,橱子柜子吊灯水笼头马桶……一样一样经他们挑剔的目光打量,被不动声色地记在本子上,爱莉边做早饭,边用目光追随他们,分明感觉嗖嗖的凉意从脊椎骨一节一节升起。
  3岁的豆豆不谙世事,开心地拍着椅子招呼陌生人:坐、坐、坐。
  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平顶扬声问她,你们家证呢? 什么证?爱莉一愣。 房产证土地证啊。
  我不知道,要等我老公回来。半根黄瓜滚到地下,爱莉差点切到自己的手。
  平顶也不着急,眯起眼睛朝她笑笑。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董小媚就来了。照往常小媚早就上麻将场子了,看来因为拆迁,她也没心思打麻将了。小媚满脸通红,很生气地告诉艾莉,你知道吗?我们一楼的吃亏死了,评估价格最低,公摊面积也最少,我们绝对不能答应。
  什么评估价格?爱莉一头雾水。
  你还把自己关在家里啊,赶快去看看公示吧,别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董小媚不由分说,拉着爱莉就往拆迁办走。
  远远看见一群人盯着墙上的公示看,爱莉跟着小媚走过去,慢慢寻着了周大伟的名字:4210/平方米,65.8平方米。
  怎么才65.8平方米?爱莉惊讶地说。
  董小媚一把将爱莉拉出人群,小声嘀咕,你别嚷啊,你还不知道,我们自己搭的厨房卫生间不算面积,属于“违建”。
  什么违建啊,我们当初搭的时候可是交了钱的。
  他们说交钱也没用,房产证上没有的都不算数。我还不信这个邪了,姑奶奶就是不签,我看他们怎么办。董小媚恨恨地说。
  午睡再不能消停,爱莉的房子前面紧挨着纸箱厂的集体宿舍,昨儿才见腾空,今天早上就有推土机开过来,七八个工人敲敲打打,上房揭瓦,轰里轰隆,尘土飞扬,存心叫人不得安生。爱莉牵了豆豆到楼后的小花园想躲个清静。说是花园,其实不过一片草园子菜园子,长着草花和几畦菜,几个石凳,倒是有一大片竹林,生得青翠茂密,盛夏的午后,蝉声此起彼伏。
  豆豆自顾自踢球玩,爱莉在石凳上坐下来。远远看见那个平顶走过来,小媚称他小孟,孟主任。
  小孟主任手里拿了一串萄葡喂给豆豆。爱莉忙说,豆豆,不能随便吃叔叔东西。豆豆也不理会,跟他很熟似的叽叽喳喳地笑。
  爱莉有点急了,豆豆,豆豆。
  小孟笑着走过来,说,你家这姑娘真是人见人爱啊。
  爱莉只得说,她从小不认生呢。
  离签协议还有十几天,早点签了,可以拿到200块一个平方的奖励,你家考虑得怎么样了?小孟问。
  我不知道呢,要等我老公回来。主要是面积算得太少了。爱莉老老实实地说。
  面积是按规定算的,你到底哪里不满意?
  爱莉不知怎么答,豆豆伏在她怀里腻着,直地往下滑,她俯身去抱她,翠蓝底印小白圆点的连衣裙领口有点大,俯仰之间,已不可收拾。小孟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爱莉简直抬不起头来,感觉他的目光滚烫地浇在她裸着的肩上、臂上,还有胸口。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
  爱莉抱着豆豆,强自镇定地说,公摊和院子,这么算,我们太吃亏了。
  小孟还是那样看着她,不无揶揄地笑,只要你肯坐下来谈。
  话刚说完,就走了。
  “只要你肯坐下来谈。”爱莉默想着这句话,一时怔忡。
  拆迁归拆迁,日子还得往下过。爱莉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抹着晚霜,豆豆玩了一天,像小狗一样沉沉地睡了。梳妆镜里看得见她和大伟挂在床头的结婚照,笑得真美好。
  她和大伟是在南京一起打工时认识的,彼此都算大龄青年了,诚意地为着结婚而恋爱,结了婚就要孩子,一切都还顺利,生豆豆时爱莉29岁。
  当初买新华路这处二手房,家里拿出了所有积蓄,还借了亲戚朋友七八万,紧接着又结婚生孩子,跌跌撞撞,还没缓过气,婆婆又生病。
  乡下有三四亩口粮田,公公既要忙农活,又要照顾生病的婆婆,爱莉只得辞了工作在家带豆豆。
  这三年,爱莉觉得时间在自己身边停滞不前了,她变得一点也不了解外面世界,除了买菜,她基本上不出门。时光好像停在她身边了,32岁的爱莉还像个小姑娘似的。
  从前她不知道自己生得美,听到别人都夸豆豆长得好看,还说跟妈妈一个模子时,她才慢慢反应过来。就像这会儿,爱莉打量着自己,白皙饱满的脸颊如一枚熟得恰到好处的果实,黑亮的双眸带着一丝忧惧,使她整个人更为楚楚动人。爱莉不自觉地朝镜子里的女人笑了笑。
  大伟周末回来了,跟拆迁办人谈了一个晚上,谈崩了,气得翻来覆去一夜没睡。
  我们的房子跟董小媚的差不多,我们装修还比她家好,她要个120平米,加15万装修款。我也要个120平米,10万装修款,不过份吧。大伟坚持他的想法。
  董小媚的条件也没谈拢,爱莉不知怎么劝大伟。她心疼大伟,为个拆迁瘦了五六斤了。
  那我们就不搬。哪个钉子户最后不发大财,我们不想做钉子户,也不能被人笑二百五。大伟说。
  不要发这么大火。爱莉把头伏在大伟左肩,伸手正欲揽他脖子,被大伟不耐烦地一把推开,热死了,还是起来吧。楼上着什么急,一大早就搬家。
  爱莉默不作声到厨房淘米煮稀饭,一滴泪悄没声地掉进淘米篮里。
  大伟去上班了。
  负责她这一户拆迁的人还是一天几趟来敲门,爱莉也不好不开门,何况豆豆特别人来疯,热情得不得了,见着谁就拉着一起做游戏唱歌。爱莉只管默默地做家务,织毛衣,不大搭腔。
  他们告诉她,谁谁签了协议,谁谁交了钥匙,这幢楼只剩四五户了。离最高限奖励的期限只有8天了,你的邻居董小媚这两天天天在谈呢。
  你要做做你老公工作,条件可以提,也得靠谱一点。其中一个说。
  怎么叫靠谱啊,我们家情况在这儿,我们买这房子结婚,确实花了不少钱装修,你们的标准是不论装修好坏,太不公平了。
  公平不公平,要谈啊,只要你肯坐下来谈。
  爱莉掉转头,不想说话了。这些帮办的人根本做不了主,跟他们说也没用。
  他们前脚刚走,董小媚后脚就来了。
  你家谈得怎么样了?爱莉问。
  能怎么样,我反正就那条件,他们不答应我就不签。听说去年河西街上有一户闹到最后,政府赔了他们三个大套,外加150万。
  真的假的? 我还骗你,我亲戚家邻居。这会儿我们不咬紧了,最后吃亏的是我们自己。那些先签的谁没得好处?
  这帮人天天上门谈,真烦死了。
  谈,还谈呢,谈就是弹,这里面弹性大呢。那个小孟跟个痞子似的,手里权倒不小呢。董小媚恨恨地说。
  他有什么权?
  他手里握的就是弹性,这里面黑着呢。一只吊灯他们说三十就三十,说四十就四十,凭什么?
  不都说是文件规定好的?
  呸,什么文件,文件是哄老百姓的。
  爱莉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也不知道该信谁。董小媚说话就这样,有一着没一着的,后院的李姐就说过,小董说的话,要上风扬扬。
  李姐协议签得早,她是个老实人,加上实在拗不过她76岁的老父亲,这帮人也真是下工夫了,从乡下接了她父亲来做工作,父亲说共产党不会欺骗老百姓的,姑娘要是不签字,他就跟她断绝往来。就这么着,李姐就稀里糊涂地签了。
  为这个,李姐老公天天跟她吵,吵得李姐都不敢进家门。
  一天都没出门,却累得动都不想动,好容易哄豆豆睡着了,爱莉坐在沙发上环视着凌乱的家,心情愈加糟糕。反正是要搬了,爱莉实在没心情收拾。
  如果按拆迁办的算法,只能拿个85平米的房子,公公婆婆就大伟一个独子,迟早要来住。85平米挖去高层的公摊面积,怎么住呢?装修的钱从哪来呢,明年豆豆就得上幼儿园,因为不在学区,又是一大笔开销。爱莉觉得不能想,想想都要崩溃。
  大伟是个急脾气,只会硬碰硬,爱莉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这么干耗着,总不是个事。新华路上到处在拆,像遭了浩劫似的,满目创痍。
  可是她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能找谁。
  正想着,院门被敲得“咚咚”响。 有人吗?开个门。
  爱莉不想开门,静了静,外面的人说,我是小孟,烧水壶坏了,来倒杯水。
  爱莉不知怎的,有点心慌。她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打量了下自己穿白底印湖蓝碎花睡衣的纤细身影,转身去开了门。
  豆豆睡了?小孟端个杯子闪身进来。
  孟主任怎么这么晚? 今天我值班。有水吗?
  这么晚值什么班?
  防止你找我啊。小孟依旧嬉皮笑脸。
  我找你干什么?爱莉飞了他一眼,不觉脸通红,掩饰着拎了水瓶来倒水。
  孟卫国真被眼前的这个女人迷住了,她爱脸红的样子,她温存的神气……无一不使他着迷。他忘了去接水杯,却接住了爱莉的手。一杯水烫了他满脚,他也浑然不觉。
  爱莉去电脑房拿纸巾,孟卫国跟着她进了屋,一手捉住了爱莉,一手关了灯。
  爱莉为了惩罚自己,在电脑房的地上睡了一夜,也许根本没睡,听到屋后竹林有鸟叫的时候,爱莉意识才清醒过来,她摸了一把脸,全是水,不知是汗还是泪。这才模模糊糊记起昨晚的事,他俯在自己耳边说的话,他说他会帮她。
  豆豆在床上一叠声地叫妈妈,爱莉振作精神爬了起来。
  新的一天,那些人又来了,无非还是那些话,开出的还是那些条件。离最后期限越来越近,他们也着急。下午的时候,小孟也夹在那些人当中来了,爱莉只当没看见,低头织毛线,比先前更为冷淡。
  第二天,还是相同的一批人,竟还是原先的条件。爱莉有点着急,一天没看见小孟,没法问他。
  傍晚的时候,爱莉伏在厨房的窗前,实在忍不住,发了短信问他,怎么回事?
  好半天,他才回:我心里有数,说好了明天周大伟回来谈。 好半天,手机又嘀地一声:晚11点,竹林见。
  爱莉摩挲着手机,对自己笑了一笑。
  爱莉换上了那条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扎了个马尾,孟卫国说第一次看到爱莉就是她穿一身白色连衣裙站在人群里,他的心就哆嗦了一下。
  爱莉照着镜子,觉得自己很无耻。
  夜很深了,月色浅浅的,整幢楼都搬得差不多了,只有她和小媚两家还坚守着。爱莉握着手机悄悄出了门。 刚走到竹林边上,就被一只手拽了进去。小孟拉着她一直往里跑,然后就紧紧地缠了上来,热烘烘的,像暑天正午狗的鼻息,咻咻地在耳边喘着气。
  爱莉挣扎着,悄悄摁了手机上的“录音”键。
  你这是欺负我。爱莉说。
  我爱你还来不及。你放心,我会帮你。
  你怎么帮我?
  我尽量把所有附属物往上限算,行了吧,宝贝。
  我要120平米,15万装修款。
  我不会让你吃亏的,明天坐下来慢慢谈。
  第二天,大伟请假回来了。吃过晚饭就被几个守在门口的人带到拆迁办去谈了。
  谈了三四个小时才回来,他的脸色铁青,气得摔了只茶杯。爱莉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这个协议没法签,他们还是抱着原先的条件不松口。
  一点没让步?
  还让步呢,就把我们院子里自建的两间小厨房由200块一平米提高到400块一平米。增加一万块赔偿款,就想让我签字。以为我傻,董小媚家本来就算的是400块。不要说装修款了,想拿大一点的房子都得让我们按市场价自己掏钱。
  爱莉窝在沙发上,嘤嘤地哭了。大伟反过来安慰她,你只管带好豆豆,房子的事你就别管了。爱莉哭得更伤心了。
  第二天,爱莉实在按捺不住,想找小孟问问,发短信不回,打电话关机。只得到拆迁办找他。
  拆迁办里坐着个年长的老头,爱莉硬着头皮问,你们这里其他人呢?
  你找谁啊,这里拆迁差不多了,人都抽到城东去了。
  爱莉恍恍惚惚地回了家,豆豆正站在屋里举着个玩具打电话,叽叽咕咕的。
  妈妈,我在跟金鱼通话呢。
  噢。
  妈妈,金鱼也有手机呢。
  爱莉看过去,金鱼缸里还真躺着她的手机。爱莉冲过去,一把捞出手机,里外都是水,怎么也打不通了。
  爱莉跺脚看着豆豆,抄起衣架就想扑上去,被大伟好说歹说拦住了。爱莉心里又急又气,只是说不出来。
  大伟带豆豆出了门,说是去散散心。
  爱莉洗个澡,换了身衣服,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多少天没睡个好觉了,也许应该先睡个觉再说。
  爱莉躺在床上,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楼顶上,四周空无一人,风在耳边呼呼地响,似乎伸手就能摸到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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