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霄壤|霄壤

  一般来说,得帝的后宫中有佳丽三千,却只有那么一两个得宠。而殷帝的所有宠爱,则是集中在霄妃身上。   可是霄妃终究只是妃子,皇后的位置,一直,是空   而我,就是霄妃。在殷帝偌大的后宫中得宠的妃中到了我一人身上。我每日惶恐。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记恨着我:也许,在她们眼里,殷帝身旁的女子,始终只有
  记得殷帝的弟弟九王爷曾笑着说过,霄妃,真是奋
  听了这句话,殷帝什么也没说,只是淡定地独自饮酌杯中的清酒。而我,淡淡一笑,说,九王爷说笑了。
  是的,说笑了。我怎是殷帝心中那个惟一的女子我怎是让殷帝如此执着坚定的女子?即使,殷帝万千的宠爱那么明显地只集中在我一人身上,我,也始终不是殷帝心里深爱的那个女子。
  我清楚。
  冬雪未消,柳木已青
  朱红的匾上写着“霄壤园”。
  霄壤。我不知殷帝为何取这个名字。霄壤,是天地间的差别。
  也许我和那个女子在殷帝心中,就是天,和地。
  殷帝站在霄壤园的雪中,手扶一株微微露青的柳,抬起头缓缓仰望整个苍穹。天是惨淡的,寂静的。几只飞鸟划过,以绝望而无情的姿态,在天空中留下了它们飞行的轨迹。空气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哀怨。
  这个画面,让我的心刹那间尖锐地疼痛起来。
  “春已至,雪未消。冬愁不离,凄凄寒春意。唯伴苍柳独自叹。天色苍茫,翅间留悲鸿。”
  忽然想起,殷帝第一次见我时的情形。
  那是在令人醉生梦死的江南。古旧的石砖路上覆满了青苔,殷帝的脚步打着石板,发出清脆而令人依恋的声音。我倚着一株垂柳,轻唱一支古曲。他折了一枝柳条给我,眼里,闪着惊喜和爱怜。他身上的那股英气,让我的心,一瞬间欢悦起来。
  过了几天,便有轿子来接我入宫。接连赶了几天的路,只记得,出轿时,看见殷帝站在我的前方,微笑着,目光深澈。
  我像个小孩子般不带忧愁地笑起来,向他走去。但我,已经知道了。
  那个微笑永远不是给我的。或许,我,只是殷帝心中的一段剪影,只是殷帝心中另一个女子真实的幻影。
  那以后,偌大的后宫中只剩我一人。万千的宠爱集于我一身。
  殷帝有空便会来�静园,倚窗而坐,一边饮着清酒,一边不厌烦地听我一遍又一遍地唱一首《江南曲》:
  “水涓涓,雨缠绵,
  多少醉梦江南。
  伊人折柳,娇难奈,
  一曲流水愁断。
  古镇依旧,青砖路,
  踏下多少流年。
  柳青已逝,只道是,
  寂寞一场江南”。
  曲子唱久了,便不成调了,只留下淡淡的伤,谈淡的愁,淡谈的哀怨,淡淡的寂寞。但殷帝从不厌烦。曲终,他起身走到我的身边,双手穿过我的黑发落在我的肩头,温柔地唤我,霄妃。
  他的目光穿过我落在另一个女子身上。那样的目光让我心碎。
  我不要,我不要做她的替代品。我是霄妃。独一的霄妃。我爱他。我想以霄妃的身份爱他。而不是他心里的那个女子。
  于是那天我狠狠地摔了他赐给我的琴。他徒步来到霄壤园。我倔强地迎着他。我要让他知道。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他深澈的目光一如平常的温和。良久他才说,霄妃,不喜欢我赐给你的琴吗?那么改天换一架可好?
  我突然不敢去接触他的目光。因为我知道,那深澈的目光中的温柔和爱怜,会让我心碎。那样的眼神,让人沉醉,却永远都不是给我的。我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真实的幻影。
  夜里坐在梳妆台前,让侍女梳理我的头发。身后是素白的屏风,红烛摇曳的光,将一道道灰色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孤单而冷清。心里,忽然一阵悲哀。
  三年了,我进宫,三年了。我得到了殷帝所有的宠爱,他真正爱的,却永远不是我。
  而这个时候,我已经深深爱上了殷帝,毫无防备,又无法挽救地深深爱上了殷帝。
  “柳青已逝,只道是,寂寞一场江南。”
  殷帝爱的那个女子是谁?江南,我和殷帝相遇的地方,又有着殷帝怎样的过去?
  而且,我,又怎么能,爱上殷帝呢,怎么能? 依然固执得不肯消去的残雪压弯了枝条。月光落在院中,洒满了霄壤园的每一块土地。可是抬起头,却看不到完整的月华。那些雕画的棱角,平白将月亮遮去了一半。
  而今夜的月,本来就细弱如钩。
  院落中落下的,不是月光,而是无以言表的落寞和沧桑。
  我想如果有一天,要我杀了殷帝,我真的会下不了手。
  “霄妃。”
  我凝望上方,说:“下来吧,炎斫。”・
  他轻巧地从屋顶上落下。“霄妃,过得不错吧。很抱歉,你很快就过不上这种日子了。”
  我一惊。“你要动手了吗?”
  “是。下个月,你要说动殷帝,以游玩为由让他带你去落凤崖。”
  “那么你打算杀了他?”我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是。”他嘴角微微上扬,“你不同意吗?难不成……你已经爱上那个殷帝了?”
  我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我要亲手杀了他,所以我不逼你动手……但是你要帮我……”
  是,我不能爱上殷帝。当年没有饿死街头,是炎斫的父亲救了我。如今他家满门抄斩,我,自然是应该帮他,杀了殷帝……
  “明白了吗?”
  “那么,请你告诉我真相。”
  当初与殷帝的相遇,并不是巧合,是炎斫一手安排的。只是炎斫,如何知晓,殷帝会去江南,他如何知晓,殷帝见了我,就一定会宣我进宫,还有殷帝心中的那个女子……我需要知道,真相。
  他笑了笑,留下了一杯酒,向杯里投了一颗什么东西。它很快消融于洒水,沉下去了。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真相,喝了这杯酒,就会清楚的。”说罢离去。
  举起酒杯。略微有些浑浊的酒在玲珑剔透的玉杯里转动着,细碎的月华在杯中荡漾。华丽而诡异。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真相,唱了这杯酒,就会清楚的。”
  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凑近。冰冷的酒缓缓流进嘴中。
  眼前开始模糊。
  开始模糊。接着,出现了如梦如幻而又略微冗长的画面。
  我知道了。知道了一切。
  在江南遇到那个让他一生难忘的女子的时候,他还是在青涩的年少。
  “古镇烟柳簇如云,碧水涟漪。一曲江南。伊人独立舞斜阳。”
  她背对着夕阳,弹奏着古曲。她的脸逆着光,看不清楚。素白的衣裙飞舞,干净而温和。一如这江南,这《江南曲》。
  少年驻步,惊喜,微笑。曲终,他走上前,拆了一枝柳,递给少女。
  她接过,莞尔一笑。明亮的眼眸里有一样的光彩流动,那是深澈幽暗的眸子,漆黑的发丝飞扬,与江南里渐渐沉溺的光缠绕成了缠绵。
  从那以后他总是去那个亭子,看她在柳边背对着夕阳,白皙的手指抚出一曲《江南曲》。那些柔和婉转的音符,仿佛是和她的双手相连,如流水一般,那 么自然地就流淌出来。
  曲终时,她抬起头微笑地看着他。
  他想一直呆在她的身边。但是他知道,他必须回去了。
  因为他是殷帝,是一国之君。虽然他才十九岁,但他已是殷帝,是一国之君。
  他最后一次听她弹奏《江南曲》。像往常一样,折了一枝柳给她。然后,告诉了她,他的身份。
  他是殷帝,是一国之君。
  “当我再来时,你会成为萧妃,成为我惟一的妃子――萧妃。”
  “我会等着你。”女子谈淡地微笑。
  那样淡淡的微笑。
  那样让他沉迷的微笑。
  那样让他的情感永远沉淀在那年江南的微笑。
  “笙歌满亭台,哀怨轻绕古弦上。伴舞霓裳萧英落,残柳。何夕江南梦寐中。
  芳华只恨少,寄愁无奈向何处。几度消魂醉酒后,残阳。不见当年离人笑。”
  那样让他在年少就知道了离别忧伤的微笑。
  他离开后不久,她就病死在了江南。消逝在她最美好的时光里,消逝在有着淡淡缠绵与忧愁的江南。
  他在江边站立想念,是那个处于韶华的女子。她有着弹得一手好琴的双手,从那双手下流出的曲子浑然天成,那么温婉而流畅。他想起很多个日暮时分,他坐在亭子里,她抱着吉琴弹奏。她的脸上有谈谈的笑容,朴素而清新,完全不同于他在华丽的皇宫里见到的那些雍容华贵装腔作势的女子。是那样一个女子。很多的夜晚,他做着同一个梦。他梦见了他在江南见到的一个温婉淡雅的女子。她在弹琴,弹《江南曲》。她素白的衣裙飞舞,干净而温和。她淡淡地笑,眼中是沉溺的光。她说,殷帝,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一直。
  他的心于是忽然剧痛起来,惊醒。
  从此每逢江南柳青的时节,他都要南下江南。只为寻到哪怕一丝,那个他在江南柳树下遇到的温雅女子的气息。 整整八年。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她有着和那个在他梦里出现的女子一样的,容貌。她当时正倚着一株柳,唱着一支古曲。她的发丝飞舞,竟带出了几丝熟悉的味道。
  萧妃。霄妃。
  他宣她进宫,唤做“霄妃”。
  霄妃。而梦中的女子是叫做萧妃。
  他宣她入宫那天,他看见红毯另一头她的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眼中有光彩流动,那是完全不同于她的气质,明朗而欢快。她们是不同的。只是他一直沉溺于那个梦境不愿醒来而已。他情愿相信,眼前的女子便是他梦中之人。很多时候,他眯起眼看着她弹琴,是那一首熟悉的《江南曲》。仿若又回到了那个时候。迷蒙中他听见女子轻轻低语,我在等你,殷帝,我一直在等你。
  他一惊。而眼前女子的眼中,分明有哀怨。
  分明有哀怨。
  “终梦白昼已至,将醒惆怅不尽。醉时流水断愁肠。柳下伊人笑,是否曾相识。”
  那一天殷帝又来我的霄壤园。
  还是同样的目光,同样的曲。看向他的时候,我心底忽然有了一份深深的悲哀,无法抑制的疯狂和疼痛。
  我永远也挣脱不了她的那层影子。
  为什么呢?
  殷帝,你可曾发现,眼前的女子,一如她爱着你。她只希望能作为她自己得到你的宠爱。
  你可曾发现,可曾发现?
  我突然下定决心。弹完曲,我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说,殷帝,改日去落凤崖,如何?
  他深澈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好,霄妃。
  好,霄妃。我知道,从我听到这几个字起,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头了。
  到达落凤崖的时候天空失去了以往澄澈的蓝,而是一片迷蒙。风夹杂着沙砾,打在我的脸上。
  那种天空的颜色,绝望而悲哀,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炎斫还是没能成功。傍晚的时候,御廷尉的十几个精英围住了落凤崖。
  最后他捂住淌着血的胸口,抬起头,眼中是仇恨的光。
  殷帝轻蔑地一笑,说,炎斫,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么?
  而这个过程中,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不知为何隐隐地痛。
  殷帝把手伸向我。
  原来他早已知道。
  他一点也不怪我。
  因为我……是他心中的那一个女子。
  炎斫看向我的眼神,也已有了愤怒和仇恨。他大叫,最后一把飞刀不是飞向殷帝,却是飞向我。
  就这样结束吧。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活下去。
  我在我最爱的人身边。他给了我所有的宠爱。
  他爱的,最终却仍不是我。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我想,殷帝,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横在我面前的是殷帝流血的手。
  炎斫的眼神终于暗淡下去,暗淡下去了。
  他若无其事地扔掉手中的刀,仍是微笑,说,霄妃。
  仍是微笑。那样的微笑。
  心里的刺痛,忽然尖锐而急剧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呢?
  我不想做你心里的那个女子的替代品。
  我就是我。我不是萧妃,我是霄妃啊。
  我望向天空,是那样绝望深刻的血红。那么多次的痛彻以后,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望。
  原来到最后,我什么都没改变。我什么都没有得到。
  身后就是悬崖。
  殷帝。我要让你如何记住一个叫做霄妃的女子。
  身体那样急速地下坠。呼啸的风掠过我的耳际。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如一片落时,轻得感觉不到分量。那些曾经在他的抚摸下闪耀光泽的黑发,杂乱地飞舞在我的周身。
  身边是血红,血红的天。
  殷帝……我是霄妃,霄妃啊。
  我想你记住这样一个女子。她和她的容颜那么相像,但她叫雷妃,不叫萧妃。
  我想你记住。我要你记住。
  他从上方看着我。
  那样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我想要的眼神。
  仿若又回到三年前温婉的江南。他的眼中映出我的倒影,有惊喜和爱怜。
  他说,霄妃。
  他唤我,霄妃。
  我看到他的嘴唇翕合。
  霄妃。原来我一直都错了。
  一直都错了。
  我忽然小孩子般不带忧愁地笑起来。
  呐,殷帝。我还是我。
  还是那个入宫时敢爱敢恨的女子。
  还是那个不顾一切的女子。
  还是那个……深深爱你的女子。
  其实若人生只如初见,那该多美好。
  在那一年的江南。你遇见我。我遇见你。
  你微笑。我吟唱古曲。
  然后再也不要发生什么。定格在那一瞬间多好。哪怕如同过客。
  再也没有所谓霄壤的距离。
  我们都不用承受这么多。
  血色的天空……明明灭灭在我眼中闪烁起来。
  包括他的,我再也看不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