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权谋小说

  一      “喂,是小姐吗?”话筒的一侧传来了急迫的声音。   “嗯?是阿杉吗?”   “是我。这个……老师在家吗?”   “爸爸昨天去大阪了,说是今天夜里回来,不过还没到家呢。你现在在哪儿?你不是去隐岐了吗?”
  “啊,这个……”阿杉模棱两可地回答着。
  阿杉五天前和有贺一起去了隐岐岛。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一种不安的预感掠过由纪子的心头。
  “阿杉,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话筒的另一侧静谧无声。
  “喂,喂,怎么啦?阿杉!”由纪子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不由地提高了嗓门。这时,起居室的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母亲探头观望的样子映入由纪子的眼帘。
  “小姐啊……”阿杉的语调十分沉重,“这个……有贺他……”
  “喂?吾郎他怎么了?”
  “他……死了。”
  “什么!”由纪子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出了什么事吗?”耳边传来母亲低低的声音。
  “有贺今天下午便不见了踪影。到了傍晚,大家一起出去寻找时,发现他已经倒在位于海边的岩石滩上。”
  “怎么会这样?是掉到海里去了吗?”
  “不――不是。”阿杉的话语时断时续,似乎十分痛苦。
  “据警察说,好像是喝了氰酸钾。在他身旁发现了一个饮料罐。”
  “氰酸钾?”
  “天哪!”身边传来了母亲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
  “我想不管怎样应该先跟老师汇报一声,所以就……请你把情况跟老师讲一下吧。我在这儿等候老师的指示。”
  由纪子握着听筒呆呆地伫立在那里。吾郎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他说一个礼拜后就会回来的――吾郎居然已经离开了人世。
  “有贺呀!你干吗要去寻短见啊?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为什么非要去寻死啊?”母亲掩面而泣。
  “不可能!”由纪子心中激动地反抗着。悲痛之余,一股近似于火焰般的愤怒喷涌而出。不可能!他绝不会自杀的!绝对不会!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两个月后我们就要举行婚礼了。有贺正在拼命钻研自己的新课题。岂有自杀之理!
  第二天,由纪子和父亲宇多川秀树坐在了早八时四十五分自大阪机场起飞的客机上。
  “我跟你说啊,这一次的论文,不光是学术界,就连一般老百姓也都会大吃一惊的。这种机会可是绝无仅有的。我想老师也一定会为我感到高兴的。”在去隐岐岛之前,有贺曾兴高采烈地告诉她。话中提到的老师就是由纪子的父亲――青城大学日本史的教授,学术界泰斗。有贺则是他的高徒,日本史讲师,半个月前刚刚过而立之年,可谓前途无量。
  “我发现了一份珍贵的文献。是平安朝初期一个叫伴中庸的人写的日记,上面记载了许多非常有意思的内容。可是,手里握着这本日记的老爷子顽固得很,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影印或者照相,用笔抄写倒是可以。唉,过一阵子再找时间跟他慢慢磨吧,这一次先和阿杉去一趟再说。老师已经答应我们了。”
  阿杉比有贺小五岁,是日本史助教。三月初的某天,他和有贺曾去隐岐岛看过一次那本日记。
  “什么伴中庸啊?我听都没听说过。”由纪子用手托着因喝了少许葡萄酒而满面绯红的脸颊问有贺。
  “西历八六六年曾发生过一次叫‘应天门之变’的事件。当时,天皇不过十七八岁,其外祖父藤原良房位高权重,是朝廷的‘顾命大臣’;其次是‘左大臣’源信;再次是‘大纳言’伴善男。朝廷的军政大权就掌握在这三个人的手中。应天门,指的是平安京的‘大内里’,也就是宫廷正门一带的意思。那是一座楼阁交错重叠,十分豪华壮观的建筑物。闰三月十日深夜,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但那座城楼绝不是一般的醉汉或者游客什么的可以随意靠近的地方。不管怎么说,那里毕竟是皇宫的正门,附近的建筑又都是八省院、式部、兵部、民部等官府衙门等,所以,根本没有引发火灾的隐患。因此,事故被认定为人为纵火。”有贺有板有眼地解释道。“围绕纵火嫌疑犯的问题,朝廷内部发生了激烈的动荡,不久便传出‘左大臣’源信散布的流言。伴善男极力主张,追究事实真相,严惩源信。可就在事件过去五个多月时,却出现了目击整起事件的证人,并证实纵火嫌疑犯是伴善男的长子中庸。最终,良房认定证人的证词并非谎言,放火嫌疑犯就是伴家父子。也就是说,该事件是一起企图将左大臣赶出政治舞台的阴谋。于是, 善男被发配到伊豆,中庸则去了隐岐。事件到此宣告结束。如此一来,原本位于第三位的伴善男家族便从日本政界彻底消失了。”有贺温柔的男中音仍然在由纪子的耳畔回响。
  飞机开始下降了。透过那铅灰色的云隙,海面时隐时现,这是由纪子第一次看到海。飞机不久便降落在隐岐机场上。阿杉早已等候在候机大厅里。“我想先到现场去看一看。”宇多川对阿杉说。由纪子也是这么想的。三人在机场前搭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布施而去。
  “请把车子停在那棵松树附近好吗?”在阿杉的指点下,出租车降低了速度。“有贺当时就倒在这里。”说罢,阿杉用手指了指岩石群的一角。眼前横卧着一块岩石,向海面方向微微倾斜着,大约可以并肩坐两三个人。周围还环绕着许多大小不等的岩石,顺着海岸线蜿蜒而去不见尽头。浪花时而飞溅到伫立在那里的由纪子脚边。
  “有贺当时就倒在这块岩石上,旁边还放着一个饮料罐。据现场勘查的警察说,可能是氰酸钾。”
  “有贺之前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迹象?比如说给人以自杀的感觉什么的。”宇多川面向大海,听着阿杉的诉说,眉宇间刻印着深深的竖纹。
  “昨天夜里警察也这么问我,可是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昨天我们也和以往一样工作来着。就在工作的当儿来了一个电话。”
  “什么时候?谁打来的?”由纪子全神贯注地听着,唯恐听漏一个字。
  “昨天下午一点多山本家的少夫人来找有贺,说有他的电话。有贺去接电话后就再也没回来,我也不知道是谁打来的。”
  “山本先生的家在哪里?从这儿能看到吗?”
  “站到那上面就能够看到。”
  五天前,有贺和阿杉借宿在山本家,即拥有那本文献的人家。整个宅邸建筑在用天然石料垒起的石墙上。走近以后,越发感觉到了宅院的深阔,简直就一座小小的城堡。石墙下横亘着一道小小的溪流。有贺说过,山本家以前做过世袭村长,如今的户主据说已经是第二十几代了。
  三个人向来路走去。沙地早已被踩得结结实实,由纪子的高跟鞋在混有沙子的地面上步履维艰。道旁有三棵松树,一个杂货铺孤零零地坐落于路边。从杂货铺到山本家大约有三百米。
  不一会儿,就到了山本家。三人被领进内宅正厅,落地窗豁然地敞开着,对面是一个偌大的拾掇得整整齐齐的庭院。听了阿杉的介绍,山本老先生把儿媳妇唤来。
   “是我接的电话。对方没有报出姓名来,是个男的,只说了一句,‘请喊一下有贺先生好吗?’于是我就去招呼有贺先生了。”
  “你们的房间在哪里?”宇多川向阿杉问道。
  “啊,我们住在另一间厢房里。”
  “这么说,少夫人是到有贺的厢房去喊的了?”
  “是的,当时他们二位正在工作。”
  “从声音上能听得出对方是个什么人吗?”由纪子问道。
  “是个中年男子。年龄大约五十多岁,不像是岛上的人。”
  “您为什么会那样认为呢?”宇多川目光犀利地问道。
  “因为他的话没有地方口音,说得很标准嘛。再说……”
  “岛上不会连一个能说普通话的人都没有吧?”
  “啊,那倒是。不过……”
  “那么,有贺都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呢?”
  “这个我就说不清楚了,后来我去了厨房。不过,有贺先生接电话时说了一句‘啊,您好’,所以,我想应该是个熟人。再详细的我就说不上来了。”
  “你是说再详细的你就说不上来了,是吗?”
  “是的。”
  “嗯。”宇多川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
  接着,三人离开正厅来到厢房。说是厢房,其实大小和普通民宅不相上下。玄关很大,一共有四个房间。位于中间的那个房间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台桌,古文献和原稿纸就摆放在上面。
  “这就是借阅的中庸日记。”说罢,阿杉小心翼翼地将一本线装古文献递到宇多川手中。由纪子站在门外注视着屋里的动静。她在心中喃喃自语,昨天这个时候,吾郎还待在这间屋子里,一如既往地专注于他的工作啊。想到这,一股揪心的痛楚袭遍了全身,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她努力控制着情绪,向外面望去,对面矗立的宅院映入眼帘。来电话后,吾郎便到正房去接电话,而且一去不归。
  “因为是刚吃过午饭,我还以为他出去散步了呢!”阿杉向宇多川解释道。
  “有什么烦恼值得去寻短见呢,要是能跟我商量一下就好了。”
  “可是,他在工作方面一直是很顺利的。”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交谈着。然而,由纪子却有她自己的想法。究竟是谁给吾郎挂的电话?
  
  手忙脚乱中不知不觉送走了有贺的“头七”。自隐岐返回东京的由纪子又到仙台参加了有贺的葬礼,出席了安放骨灰的仪式。她因为有缘成为有贺家的媳妇,而相处九年之后的生离死别更是令她万念俱灰。由纪子栩栩如生地回忆起有贺第一次被父亲带回家里时的情景。那时,她正念中学二年级,而有贺是青城大学日本史专业四年级的学生,宇多川十分器重他,在众多的弟子中将他选作自己独生女儿的家庭教师。有贺是一个浓眉大眼、气宇轩昂的青年,轻柔的话语令由纪子心旷神怡。由纪子自幼便生活在家庭富裕、衣食无忧的环境中。在外人看来,这真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但是,就在她读中学时,敏感的少女之心使她捕捉到了存在于父母之间的矛盾与隔阂,原因似乎缘于父亲的生活作风问题。这给正值青春期的由纪子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有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由纪子面前的,这无异于给由纪子灰色的心灵投上了一抹亮丽的光彩。父亲几乎不再回家,充满了晦暗气氛的家只有在有贺到来时才会重新恢复明快的氛围。随着年龄的增长,由纪子对不负责任的父亲的反感与日俱增。宇多川是一个无论在家庭还是在工作上都习惯于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的男人,对他人几乎毫无怜悯同情之心。但是,对于服从自己意志的人则关爱有加。在外人看来,有贺位居受宠弟子之首。出于对父亲的反抗心理,由纪子自然而然地对有贺产生了一种兄长般的爱慕之情。母亲也渐渐将有贺视为家庭成员之一,并事事依赖起他来。于是,有贺不由得担负起照顾母女的重任来。虽然他们两人正式订婚是在今年二月初,但是,当事者本人也好,父母也罢,几年前就已经将这桩婚事看做既定事实了。有贺也已经决定等由纪子大学一毕业就立刻完婚,婚礼定在五月二十八日举行。
  “年龄上差了九岁,真叫人有点不好意思啊!”由纪子娇嗔地对有贺说道。
  “瞧你说的,老师和夫人可是相差整整十二岁!与他们相比,我们岂不是小巫见大巫了?”有贺轻描淡写地将此事带了过去。这样一个吾郎是没有理由去自杀的!但是,人们似乎全都认为有贺是自杀身亡,负责此案的西乡警察局也已将此案定性为自杀。
  “虽然没有留下遗书,也搞不清楚氰酸钾的来路,但是……”从布施返回时他们曾顺便拐到了西乡警察局。据警官介绍,现场附近未发现可疑人物,也没见哪个外地人乘坐公共汽车或出租车赶到布施。
  “别的不说,从西乡到布施的公共汽车一天三趟,岛上的出租车仅有五十台,对外出租的轿车也只有八台。如果有岛外的人上岛立刻就会暴露,瞒不了人的。”刑警科长的话语中充满了自信。他似乎深信,如果有人犯罪的话,那就只可能是岛外的人所为。验尸和现场勘查的结果证实,有贺不曾与人有过争执。与由纪子的想法相反,他们似乎并不认为有人给有贺打电话一事与有贺之死有什么因果关系。也是,电话是直拨的,全国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挂进来。在宇多川的催促下,由纪子极不情愿地离开了警察局。如果有贺确系他人所杀,那会不会和他的隐岐之行有关呢?由纪子如是想。除此以外,难以想象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有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他的研究课题上又出现过哪些纠葛呢?再去会一会阿杉吧。由纪子决定先从他那里下手。
  
  二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天,由纪子在新宿的一家咖啡店里约见了阿杉。本来也可以约他到荻洼的家里来,但是,母亲近来悲伤至极,反倒需要由纪子常去安慰她。因此,由纪子觉得还是在外面谈为好。见面后,由纪子发现他仍然是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阿杉本来就是一个腼腆的青年,他似乎觉得有贺的死与他有关。于是,由纪子又劝慰了阿杉一番。
  “阿杉啊,我想了解一下吾郎的研究内容。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全都告诉我好吗?”由纪子尽量以轻松的语调说道。现在支撑着由纪子的,就是要为有贺申冤这一执著的意愿。
  “那本中庸日记确实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吗?”
  “‘应天门之变’是平安朝初期最大一起政治斗争事件。所以,这一历史观如果发生变化,那――那可绝不是一件小事啊。”阿杉结结巴巴地说。
  “历史观发生变化是什么意思呢?”
  “应天门的放火嫌疑人是伴善男的长子中庸,但是,为了将‘左大臣’源信逐出政治舞台,便把罪名安在了源信身上。这便是既定的历史观。为什么要将污水泼在源信身上呢?因为应天门原本是伴氏家族的祖先建造的。从八世纪末到九世纪初,当时的恒武天皇曾经倾尽全力兴建平安京。恒武天皇生平干了两件大事。一是讨伐虾夷民族(古时居住在奥羽至北海道一带,不服从大和朝廷管辖的、风俗自立的民族);另一桩就是建造首都。因此,建造平安京时,为了向天皇表示忠诚,所有的豪门望族全都竭尽奉迎之事大兴土木。大伴建造的是相当于皇宫正门的应天门。这座门又被唤做大伴门。”
  “你说的这个大伴是不是万叶歌人大伴家?”
  “是的。大伴家是奈良王朝时代兴起的名门望族。当时淳和天皇的名字就是大伴。为避天皇讳,所以才改成一个伴字了。”
  “如果是这样,善男和中庸父子俩怎么会放火烧掉自己祖先建造的应天门呢?――也许,正是因为人们都会这么想,所以,他们索性就利用人们的固有观念,下手放了火。是不是这么回事啊?”
  “对,对,就是这么回事。也就是说,他们父子最不会被人怀疑。”
  “能够做到这个份儿上,其目的就只是为了扳倒他们的政敌,那个左大臣源信了?”
  “是的。这里面自有一段原委。大伴家族虽是名门望族,却是倒霉背运的一家子,族人里曾两次闹出过丑闻。其一是善男祖父的接班人曾经企图暗杀政敌‘中纳言’藤原种继,被人发觉后受到了惩罚;其二是族人中有一个叫伴健岑的人,曾经策划了一起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承和之变’的谋反事件。结果失败了,也同样受到了惩罚。‘承和之变’发生在公元八四二年,比‘应天门之变’早发生二十四年。虽然是一次未遂事件,但对当时的政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因为闹出了一连串的丑闻,伴氏一家子便逐渐从政治舞台的主导地位退居幕后,但是,逆境之中善男却得以出人头地。不管怎么说,他所担当的‘大纳言’已经是族人中受封的最大官位了。”
  “看来,这个善男还真有两下子啊?”
  “是的,他在二十岁时就当上了校书殿。利用这一有利条件,他学习并精通了当时的政治制度、历史先例和详细的法律法规。之后,他又把眼前的政敌一个一个全都扳倒。三十四岁时,他正式步入朝廷的殿堂,打那以后迅速官运亨通。三年后,便成为正三品‘中纳言’。五十四岁时,也就是发生‘应天门之变’的三年前,他当上了大纳言。这时候,官位在他之上的就只有‘左大臣’源信和位极人臣的藤原良房了。”
  “我明白了,所以,他才想把源信赶下台去,对吗?”
  “就是这么回事。善男的手腕就是抓住对方的把柄,然后令政敌无言辩解,一锤子将其置于死地。当时,朝廷公文十分重视‘格’呀、‘式’呀什么的,而他对这些都是极为精通的。只要有谁稍稍违反了这些清规戒律,他就会彻底追究查办,并通过这种方法将地位高于自己的人扫下马来而后继任其位。他就是通过这种方法渐渐爬上去的。等到他当上大纳言后,这种手法便收敛了许多。因为位于其右的源信不管怎么说也是前朝仁明天皇的亲弟弟呀,是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把人家搞下台去的。于是便一不做二不休,断然采取了那个极端的做法。这便是迄今为止得到普遍认同的历史观。”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那本中庸日记上又都写了些什么呢?”
  “这个嘛,我还没全部读完。不过,已经发现了两三处极为引人注目的记述。此外,有贺的计划是,此次去隐岐就是要先将文献用笔抄写下来,然后进行分析推理,最后稳稳当当地拿出自己的观点来。你要知道,光是在抄写的过程中,有贺就已经多次兴奋不已了。”
  听了阿杉对有贺的形容后,由纪子不得不悲从中来。有贺精神抖擞的神态朦朦胧胧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这个叫中庸的人被流放到隐岐后的事情无人知晓。据传,其父善男被流放到伊豆后不久,又被朝廷召了回来,最后死于三河国。而中庸大概就客死在隐岐岛上了,而那本日记可能是其晚年所写。大概还是因为避讳之故,日记里几乎没有应天门的记述。不过,其中一处记载还是引起了有贺的注意。那便是以回忆录形式写下的贞观八年的一段记述。字里行间无不充满了被位高权重之人设计陷害的懊恼之情。”
  “贞观八年?位高权重之人?”
  “贞观八年正是发生‘应天门事件’的那一年。而‘位高权重之人’一类的说法在《源氏物语》中不也出现过吗?记得书中曾经有过‘此辈多为位高权重者。其时,地位显赫尊贵且权势炙手可热不可一世也’之类的记述。有贺认为,中庸日记中记载的位高权重者就是暗指藤原良房。”
  “良房,这不是那个顾命大臣吗?”
  “是的,他是当时政治舞台上的实际决策人。”
  “也就是说,伴中庸是被良房给陷害了?”
  “是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由纪子不解地问。
  “也就是说,中庸很可能事出有因,事先接受了良房的指示,在其授意下才在应天门放了那把火的。在良房眼里,伴善男已经开始成为自己独裁统治的绊脚石,且正从他的脚下向上爬来,令他感到恐惧不安。因此,他便设下圈套将伴善男赶出了政治舞台。大概是他偷偷地对伴中庸讲,只要在应天门放一把火,再嫁祸到源信头上,就能够把源信搞下台去。中庸天真地相信了对方的话。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事后却出现了目击证人,中庸放火的事实马上便大白于天下。所谓的目击证人不过是良房一手安排的。整个事件无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阴谋。那本日记中可是记载了这些鲜为人知的内幕啊!”
  “原来是这样?”由纪子目瞪口呆起来。“这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阴谋吗?”
  “这有什么稀奇的!当时的权谋争斗是何等的残酷,那可是完全超乎人们想象的。像这种没有载入史册的史实多得不胜枚举。由于那次事件,源信也丧失了权势。毕竟作为左大臣的他一开始被人们怀疑成了纵火犯,他的威望还没有达到即便被怀疑成纵火犯,其地位也不会受到影响的程度。事件发生后,虽然没有被从左大臣的位置上赶下台去,却从此变得谨小慎微起来,整日待在家中闭门不出,并于两年后离开人世。因此,对良房来说,真可谓是一石二鸟啊。这便是有贺的推理。”
  “真是让人目瞪口呆啊。”由纪子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历史事实的血腥和令人恐怖之处。解释与分析稍有出入,史实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还有比这更令人吃惊的呢!”阿杉继续讲述起来。“在中庸的日记里,还有这样一段记载――顾命大臣造下了天理难容的罪孽,必遭天谴!读到这一部分时,我记得有贺当时表现出十分震惊的样子。‘应天门之变’后良房升任为摄政王,这是首次由皇族以外的人担任摄政王。通过这件事,也可以看出他的权力何等之大。不过,你猜猜看,日记中记述的天理难容的罪孽,会是什么事呢?”
  “是不是指应天门,也就是指烧毁宫廷正门的那件事呢?如果是良房指使中庸放火的话。不过,年号好像不对呀?”由纪子开始意识到所谓“天理难容的罪孽”似乎与天皇有什么瓜葛。
  “不是,这句话的意思可以被理解成与天皇有着更为直接的关系。小姐呀,你知道应天门被烧那一年的天皇是谁吗?”
  “我记得应该是清和天皇啊。”有贺去隐岐之前告诉过由纪子。
  “不错,清和天皇其实是良房的外孙。良房只有一个独女,唤做明子,嫁给了文德天皇。两人生下的孩子就是清和天皇,九岁时登上皇位。天安二年也就是公元八五八年,一开春,平安京就遭受到洪水的袭击,天空中出现了大流星,不祥之兆不断出现。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文德天皇突然于八月末的某天患了重病,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四天后不治身亡。身边的亲信百思不得其解,历史学家虽有争议,也不能完全证实。”
  “你是说他是被良房暗杀了?”由纪子意识到阿杉欲言又止的话语深处的含义。
  “对,有贺分析的结果也是如此。所谓良房造下的‘天理难容的罪孽’,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解释。文献中清清楚楚地记载着暗示文德天皇被暗杀的内容。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啊!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可是,平安朝时代天皇制不是早已打下牢固基础了吗?再怎么想让自己的外孙登上皇位,也未必就能轻而易举地得手啊。更何况文德天皇不还是他的女婿吗?”即使事情已经过去数千年,由纪子还是受到了莫大的打击。历史上暗杀天皇的事件并非稀罕。最有名的是苏我马子暗杀崇峻天皇的事件,而四十余年后则发生了“大化维新”事件。但是,如果文德天皇被人暗杀的事实公之于世,那段历史就必将重新改写。这是毫无疑问的,由纪子对此也有清晰的认识。
  “与其说是希望自己的外孙继承皇位,不如说是渴望自己的权力更加巩固。对良房来讲,他不希望天皇是一个拥有自我意志的人。也就是说,他要将天皇变成傀儡,进而由自己支配政局。从这个角度考虑,年幼的天皇可是要比文德天皇合适得多呀。”
  “真是太可怕了。”
  “是的。如此看来,良房的野心确实令人毛骨悚然。一想到平安朝时期繁荣景象的背后居然隐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权力之争,便令人不寒而栗。有贺还注意到了更为令人振奋的线索,那就是既然中庸知道文德天皇被暗杀的事,他的父亲善男也当然是必知无疑了。然而事实却是,文德天皇暴病身亡以后,善男却升任为‘正三品’,并且被任命为‘民部大臣’,之后又官运亨通相继升任为‘中纳言’乃至‘大纳言’。自‘从三品’升任至‘正三品’,其意义非比寻常。按理说,善男家族是没有什么希望能够升任到‘从三品’以上的职位的。之所以能够打破框框,将其提升到‘大纳言’的高位上来,只能被认为是背地里得到了权倾朝野身居要职的‘顾命大臣’良房的大力举荐。如此而已!”阿杉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由纪子。
  “原来如此。”由纪子一副茫然不解的表情。
  “恐怕是一种威胁啊。大概是善男抓住了良房的把柄,于是善男便以保守这个秘密为交换条件,要求今后提升自己的官位。有贺看了那本日记后得出这样的理解。因此,在良房眼里,善男不仅仅是一个竞争对手,还是一颗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危险炸弹。为了排除这颗炸弹,采取的对策就是‘应天门之变’。事实只能是这样喽!”
  由纪子感到惊诧不已。
   “根据在隐岐发现的中庸日记对‘应天门之变’进行推理,有贺关于这一内容的论文一旦得以发表,则势必会给学术界带来极大的冲击。不!不仅仅是学术,对一般社会层面的影响也会是极为深刻的。只是……”正在品尝已经变冷的咖啡的阿杉的语调突然低沉下来。
  “哎?”由纪子诧异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说如果能够得到老师批准的话。不过,应该是问题不大的。有贺曾经说过,他会做老师的工作的。看上去有贺是蛮有自信的,想来老师也不会太过在意这件事情吧?”说罢,阿杉脸上露出暧昧的微笑。
  “这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嘛,其实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老师和东西大学的柴原教授之间曾爆发过一场争论。你听说过柴原老师吗?”
  由纪子微微点了点头。柴原其人要比宇多川年轻得多,经常上电视什么的,作为历史学家,算是地位显赫的知名人物。
  “他们二人争论的焦点就是从奈良王朝到平安王朝之间天皇制确立的问题,其中就有关于文德天皇死因的争论。电视节目中,柴原老师曾提出,文德天皇有可能死于暗杀。听了他的观点后,宇多川老师曾在学术杂志上发表文章大加抨击,说柴原丧失了作为学者的资格,居然发表一些毫无史实根据,只是依据推理得出的结论。于是,以此为出发点,二人之间的争论不断升级。”
  “啊,我也有印象。怎么,那件事原来是起因于文德天皇吗?”对由纪子而言,这可是初次耳闻。当时,两人的争论可谓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而如今,如果宇多川的弟子发表了有关文德天皇被人暗杀的论文,这对宇多川来说是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呢?阿杉的担心不无道理。
  “可是,这一次与上次不同啊。不是已经有了历史资料可以佐证吗?与柴原老师当初所提是两码事啊。”
  “嗯,倒也是。不过,有贺多少还是有点担心啊。因此,他曾经嘱咐过我,在他和老师讲清这件事之前叫我保守秘密,不要多嘴。”
  听了阿杉的话,由纪子点了点头。 “我说阿杉啊,”由纪子的语调变了,“有件事我实在是难以开口问你,有没有人对吾郎的这次研究抱有不快呢?”
  “你是问抱有不快的人?”阿杉嗫嚅般地重复着由纪子的话,若有所思地侧过身去。但是,脸上那稍纵即逝的紧张之感并未逃过由纪子的眼睛。
  “说得再清楚一点,那就是有没有人因嫉妒吾郎而谋害他呢?”
  “小姐!”阿杉惊讶地转过身来。“这跟有贺的死有什么关系呢?这种联想有点过头了吧?”
  “不!不过头!”由纪子打断了阿杉的话,“我并不想将它与吾郎的死挂钩。我只是想知道事实的真相,只是想知道当吾郎想做某一件事时,其他人是怎样看待他的。我觉得如果搞清了这一点,事件的真相就会水落石出。求你了!阿杉,把你所知道的事全都告诉我!好吗?”在由纪子的压力下,阿杉不由得垂下眼帘陷入沉思之中。由纪子则耐心地等待着,除了从阿杉口里探听出情报以外她别无选择。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阿杉终于抬起头来,看上去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些话本来很难说出口。不光是对这件事,佐野老师一向都很讨厌有贺。我想这你是应该知道的。”
  由纪子轻轻地点了点头。阿杉提到的佐野是宇多川手下的一名副教授。
  “话虽如此,不过,佐野老师可是与这次事件毫无关系啊。他可是一直都待在东京来着。其实,还有一个人倒是叫我放心不下。”
  “是谁?”
  “是这么回事。”阿杉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由纪子全神贯注地竖起了耳朵。
  是日夜晚,由纪子躺在被窝里,一直琢磨着阿杉的话彻夜未眠。阿杉的话令人感觉不到丝毫的虚假,他是个诚实的人,由纪子想。其实,由纪子对阿杉也曾抱有过一丝怀疑,有贺离开山本家后等候其归来的只有阿杉一人。由纪子突然注意到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阿杉的一面之词而已,没有谁能为其作证,他们俩是在与正房隔着一段距离的厢房里一起工作来着。由此,由纪子忽然想到,如果阿杉将吾郎带到岩石群中,骗他喝下混有氰酸钾的饮料,再一个人若无其事地返回厢房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今天见到阿杉以后,一切怀疑都烟消云散了。他是不可能做什么坏事的。由纪子对此深信不疑。与阿杉相比,佐野倒是一个着实令人生厌的家伙,单单想起他的相貌就着实令由纪子毛骨悚然了。佐野三十六七岁了,依旧孑然一身。蓬乱的头发上经常布满了头皮屑,看人时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傲慢状。直到两年前还只是自己母校――某国立大学的讲师,这还是得益于一个在该校任职的前辈的极力举荐。宇多川不得已把他收在自己门下。佐野动不动就以高学历自诩,在学生中没有任何威望。有一天,他又突然向宇多川提出要娶由纪子为妻。听了父亲的话后由纪子勃然大怒,立刻加以拒绝。但是,事后佐野仍然满不在乎地到由纪子家里做客或邀请由纪子去看电影。据阿杉介绍,佐野是一个嫉妒心极强的人。此次发现中庸日记时,他似乎也意识到这是一份史料价值极高的材料,于是便极力主张应该作为共同研究课题一起加以研究。但是,宇多川没有采纳他的建议,而是全权委托给了有贺。
  “这里面是有一段缘由的。说来起因还是缘于去年秋天有贺到松江去讲演那件事。”接着,阿杉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据说去年十月,出云的某个历史研究会给宇多川发来了邀请函,希望他能去做一次讲演。所谓出云的历史研究会,不过是一些民间的历史学者、历史爱好者创办的组织而已。于是,宇多川决定派有贺代表自己前往讲学。
  “在会场上,一个叫做泽田耕郎的人跟有贺搭起话来。据说这个人在隐岐的布施村经营着一家粮店,却常常将买卖置之不顾,专门喜欢搜寻一些历史资料什么的。泽田说,他发现了一个叫中庸的流放犯人的日记,问有贺要不要去看一看。于是,去年年末有贺便应邀去了一趟隐岐。结果,有贺判断那本日记并非赝品,并向老师作了汇报。”
  由于有这么一段,佐野认为应该共同研究。理由是,有贺如果不是宇多川的门下则不可能发现那本日记。
  “但是,发现那本日记的毕竟是有贺啊。功劳还是在有贺嘛。能否判断并鉴定古代书籍和文献的史料价值是因人而异的。判断力、分析力、对文献的读法等,人与人之间是有差距的。承认这一点是做学问的根本。”阿杉如是说。听了阿杉的话后,由纪子对此有了一定的了解。
  “只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麻烦事。”阿杉这才切入正题。泽田耕郎作为一位民间历史学者,求取功名之心格外地强烈。当他得知中庸日记具有超越自己想象的历史价值后,便提出参与共同研究的要求并希望在论文上署上他的名字。
  “他说这一史料是由于他才得以重见天日的,并坚持自己是第一个发现那本日记的人。我曾经见过他,他是一个脸皮很厚的人。我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他们的对话,真是叫人吃惊啊。虽说最初发现那本日记的是他,可是,意识到那本日记具有巨大史料价值的却是有贺啊。对方的要求也未免太过分了。谈来谈去,有贺终于忍不住发起火来。那是我们到岛上的第一天,也就是三月二十一日的事。当时,我们十分明确地告诉泽田,我们不打算让他在论文上署名。听了我们的话后,泽田当即便气势汹汹、暴跳如雷地打道回府了。因为有过这么一码子事,所以,那天的电话我还以为是他打来的呢。”
  听了阿杉的话后,由纪子总算舒了口气。果然不出所料,有贺的身边的确发生过许多波折。在有贺离开自己去隐岐之前,由纪子就隐隐约约地产生了这种预感。问题是这些事情是否能够和这次事件挂上钩。那天究竟是谁打来的电话呢?阿杉说,他曾经以为是泽田挂来的。看来,有必要从这里下手进行确认,由纪子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天棚思索着。
  “小姐,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不光是警察,就连老师也都认为有贺是自杀身亡。所以,如果要继续追究下去的话,我怕……”分手的时候,阿杉安慰道,他似乎意识到由纪子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父亲是为了让我彻底忘掉吾郎才故意采取那种态度的。不过,对于那些无法信服的事情我是不会轻易作罢的。”由纪子果断地答道。此时,由纪子决定再次赴隐岐一趟。她已经注意到,父亲希望说服她放弃,相信有贺是自杀的。但是,她绝不想就这样放弃,母亲大概也会反对的。近来,母亲憔悴了很多,没想到母亲会为未来女婿的死伤心到这种地步,想不叫她担心看来是不可能了,就是为了母亲,由纪子也必须尽早查明事实真相。
  
  三
  
  第二次去隐岐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朗朗碧空万里无云,樱花开了大半,蓝色的海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尽管上次来岛不过是半个月前的事情,可对由纪子来讲却恍如隔世。当她透过车窗看到坐落在左侧丘陵一带的山本家时,不免悲从中来。有贺的形象时时浮现在她眼前,她取出手帕小心地擦拭着眼角。当由纪子无意中提起泽田耕郎的名字时,司机立刻就知道了。由纪子暗想,这个泽田真不简单,是岛上的大名人啊。可是又一琢磨,岛上人口寥寥可数,人们彼此熟悉也不足为怪。
  泽田家位于布施村的正中间,一面看上去古香古色的“泽田粮店”的招牌悬挂在屋脊上方。与招牌相得益彰,整个建筑物也都十分强烈地彰显着大正、明治时代的气息。泽田正好在家,他比想象的要老迈得多。满头的白发自不必说,身躯像虾米一样躬着,显得更加老态龙钟。只是有一点,他的目光一直是炯炯有神的。
  “我早已久仰宇多川先生的大名,对先生一直很尊敬,只是无缘拜见先生。”泽田嘴上说着恭维话,脸上却写满了严峻。当由纪子提起有贺时,泽田立时激动起来。
  “我绝对无意说已经过世的人的坏话。不过,现在的年轻人也确实是不通情理不懂得规矩!这几十年来,我走遍整个岛屿,寻找古代有价值的文献和书籍。去年夏天,我好不容易在山本家发现那本日记,那可是迄今为止我所发现的古书中的极品啊!”泽田的语气依然充满了愤愤不平之情。由纪子从他的言语中很清晰地了解到他与有贺之间的纠纷是何等的严重。
  “总之,不读不知道,一读吓一跳。藤原良房做下的坏事一件接着一件。迄今为止,如此详尽披露平安朝时代政治黑暗面的文献是绝无仅有的。像暗杀文德天皇、‘应天门之变’的事件真相,等等,都无不令人惊叹不已!”
  由纪子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些事件不是有贺看了日记后才发现的吗?阿杉确实是这样说的。泽田不过是发现了那本日记而已,对日记的内容并无详细的了解。
  “有贺先生狡猾就狡猾在这儿了。真是岂有此理!我发现那本文献后已经读了一遍,对内容基本了如指掌。我知道,这份文献的价值非比寻常。遗憾的是,如此珍贵的历史资料,如果是像我们这样的民间历史学者,无论你怎样大声疾呼,也不会获得中央学术界的认同的。要想发表这一重大历史发现,就必须借助某个权威人士之手。去年秋天,我听说令人尊敬的宇多川先生的弟子要来松江讲演,就主动去搭上了关系。见到有贺先生后,我把事情的经过大略地讲给他听了。有贺先生对我的话很感兴趣,过不久便来到岛上。于是,我们开始了论文的撰写工作。”
  由纪子听完泽田的叙述后目瞪口呆了――他的话与阿杉说的内容完全不同。如果泽田说的是事实,有贺为什么没有告诉父亲和阿杉,难道他真想一个人独吞利益吗?想到这儿,一种苦涩的感觉涌上由纪子的心头。
  “有贺先生上岛的日子确实是三月二十一日,那天我立刻与他们见了面,并且再次提出了想要共同研究的请求。但是,有贺先生不答应。我觉得再跟他说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便给宇多川先生发了一封鸡毛信将事情和盘托出。否则,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
  泽田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懊恼的表情。听了泽田的话,一股冷流袭遍了由纪子的脊背。这个看上去固执、正派的老人会不会对有贺产生杀意呢?
  “我想再向您打听一下有贺死亡那天的情况。”由纪子调整了一下呼吸后说道,“听说事件发生的当天,有人曾经给正待在山本家的有贺打来一个电话。那个电话是不是您挂的呢?”由纪子紧紧地盯着泽田脸上的表情变化。
  “哈哈!看来您也认为我和那起自杀事件有什么关系啊!”泽田瞟了由纪子一眼。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真是巧极了,我和那桩事件确实毫无关系。那天,我去拜访有贺先生,还和他争吵了一下,当时我也发了火。但是,那一天的事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警察也和您一样问过我有没有给有贺挂过电话。我没挂!别的不说,那天我没在岛上,一大早就坐渡轮到米子去了。”
  “米子?”
  “对,每个月我都要到米子的书店去转转。这个岛上没有像样的书店。所以,我便到米子去。那天我是坐最后一班渡轮回岛的。您要是不信就去调查好了。”泽田的语气十分沉着,仿佛在说,我可是有铁一般的证据证明我不在作案现场啊!
  由纪子离开了泽田家,向山本家走去。她笃信有贺绝对不会自杀。那个人是何许人呢?动机又何在呢?由纪子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给有贺挂电话的人一定是有贺的熟人。因为当有贺接过电话时曾对着话筒说了一句“啊,您好!”泽田的话并非谎言。米子与隐岐之间每天只互开一个航班。想要上岛的话,只能乘坐下午两点的飞机,而抵达岛屿的时间是两点五十五分,这与作案时间不符。于是,泽田作案的可能性便被彻底排除了。就在这一瞬间里,一个想法倏然掠过她的脑际。大阪和隐岐之间每天各有三个航班,自隐岐开往大阪的末班班机是下午三点二十分起飞。如果是在下午一点以后作案的话,乘坐这个航班从时间上讲是完全来得及的。于是,由纪子又注意到了以下事实――从有贺被害的地点上看,即便是从东京赶来,时间上也完全来得及。这一发现令由纪子大吃一惊。迄今为止,隐岐岛在由纪子的脑海里一直都是一个存在于远方的岛屿,根本就没有想到即便从东京赶来一天之内也完全可以跑个来回儿。想来根本就不会有哪个罪犯为了杀害有贺还在岛上住上一夜的,更何况如果是熟人的话,就更不会冒着危险逗留在岛上了。可是,如果当天可以返回的话,事情就另当别论了。刹那间,佐野副教授的面孔浮现在由纪子的脑海中。大阪的起飞时刻:上午八点四十五分,抵达隐岐的时刻:九点五十五分;大阪的起飞时刻:上午十点三十分,抵达隐岐的时刻: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如果乘坐上述两个航班往返的话,均有可能于下午一点多钟赶到布施村。从隐岐机场到布施村坐车连半个小时都用不上。而返回时则可以乘坐下午三点二十分的飞机从隐岐起飞、四点半抵达大阪的班机。这从时间上讲是完全来得及的。东京与大阪之间每天都有十多架航班,转机十分方便。阿杉倒是说过,佐野先生当天一整天都是待在东京的。不过,他具体待在哪里?又都做了些什么呢?必须再做一次调查,否则……由纪子一边慢慢地向前行走,一边思考着。道路已经偏离了村落,视野逐渐开阔起来。在四五百米远的地方耸立着两三棵松树,旁边孤零零地坐落着一家小小的杂货铺。这是上次来岛上时走下出租车的地点,出租车……由纪子突然想起了西乡警察局刑警科长说过的话。当天没有任何外地人乘坐出租车来过这个村子,乘坐公共汽车的人也全都是当地人。刑警科长还充满自信地说过,岛上仅有五十辆出租车和一天跑三个来回的公交车,他们全都做过调查。之所以将有贺的死判断为自杀也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事实成了进行判断的决定性要素。如果步行作案的话,毫无疑问,从时间上讲是来不及的。由纪子也曾想过,如果嫌疑犯是顺便搭乘了岛上的货车的话……可这一想法立刻就被自己推翻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一个可疑的外地人曾经搭乘过货车的传闻不会传不进警察的耳朵。于是,由纪子的假设成了又泡影。小小的杂货铺已经近在咫尺,这是一座白铁皮搭造的十分粗糙的平房。从这里往左可以抵达有贺倒下的岩石群处,而顺着店铺旁边的小路往右走则可以抵达山本家。由纪子身不由己地停住了脚步。她的心中在隐隐作痛,一股难以自抑的悲哀喷涌而出。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通过电话将有贺喊出来的男人就是嫌疑犯,那个嫌疑犯乘坐大阪和隐歧之间的航班来到了这个岛上。由纪子明明知道从机场到眼前的这个村落如果没有交通工具的话,她的假设便难以成立,但是,她仍然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在岛上的人群中考虑不出犯罪嫌疑人的话,她就只能做出如上假设。如果从东京到隐岐一天也可以跑一个来回的话,围绕着有贺的交际圈,范围将会越扩越大。但是,浮现在由纪子脑海里的却只有佐野一人。
  在杂货铺的屋檐下悬挂着一个牌子,是公共电话的标志。由纪子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嫌疑犯会不会是从这里往山本家挂的电话呢?念头从脑海中一晃而过。从山本家到杂货铺大约需要五六分钟时间,接电话后的有贺离开山本家便赶到这里,然后两人向海边走去,坐在海边的岩石上攀谈。不知情的有贺接过装有氰酸钾的饮料,将其一饮而尽。由纪子的心在怦怦乱跳。
  店铺内有些晦暗。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杂乱地摆放着一些日用品,有漏勺、锅、陶瓷器皿、手套等。右侧摆放着一个破旧的玻璃柜,里面陈列着点心和面包之类的食品。眼前则是一个装有冰激凌等冷饮的冰柜。一部粉红色的公用电话机就摆在上面。
  “有人吗?”由纪子钻进店铺里开口问道,脚下的地板凹凸不平。
  “来了……”耳边传来嘶哑的声音。那声音竟意外地近在咫尺。本以为店铺的主人会待在里边的屋子里,没想到一位老婆婆就蹲在装着点心的玻璃柜后面。
  “嗯……这个,我想跟您打听点事儿。”
  “什么事儿啊?”老婆婆站了起来。她的背虽然有些弯曲,语调却很清晰。
  “其实,这是前不久刚刚发生过的事。不知您还能不能回想起来?”
  “噢?”老婆婆满脸的莫名其妙。
  “是上个月二十六号的事。”由纪子拼命而又耐心地解释起来。她甚至将自己和有贺的关系也和盘托出。听着听着,老婆婆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啊――啊,那不是东京来的,到山本家做客的大学教师死的那天吗?”
  “对!正是正是!”
  “啊,我明白了。你问的那个电话,是打给那位‘谢谢’先生的吧?”说罢,从老婆婆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您说什么?”
  “我呀,一年到头都待在这个店里,很少有人来借电话的。大学老师死的那一天,这一带可是乱极了。所以,那天的事我记得十分清楚。具体几点钟我倒是说不好了,不过,我记得确实是在过了晌午的时候,有个人到这儿来借过电话。也不知道是往哪儿挂,只听他说了一句请帮忙找一下‘谢谢’先生。当时我就想,可也是的,这天下真是姓什么的都有啊。怎么还有姓‘谢谢’(注:日语中‘谢谢’的发音与‘有贺’的发音相近)的呀?叫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他是找那位有贺老师啊。”老婆婆再次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确实是有人从您这儿往外挂电话了!”由纪子高声喊叫起来。果然不出所料!她在心中自言自语道。
  “啊,啊,没错。就是那一天的事。”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啊,怎么说好呢。戴着顶帽子,有五十多岁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五十多岁?还戴着帽子?该不会是佐野化了装吧?由纪子在心里暗自揣摩着。
  “我看他不像是这个岛上的人啊。”
  听了老婆婆的话后,由纪子突然想到了交通工具的事。
  “请问您,那个人是坐出租车还是坐什么别的车来的?或者是……”
  “不,是――是骑半自动摩托车来的。摩托马达还那么嘟嘟响着,他就走进店铺里来了。”
  半自动摩托?啊!由纪子想起来了。记得出租车司机曾经说过,西乡镇出租的半自动摩托车很受游客的欢迎。原来是这样!半自动摩托车是很容易借到手的。从距离上讲,开到这里也只不过需要三十多分钟的光景。由纪子的心在怦怦跳动着,她觉得眼前已经看到了一缕曙光。那个男人是坐飞机来到隐岐岛的,而从机场到西乡镇则是利用了向外出租的半自动摩托车。之后,便在店铺里往山本家挂了电话。老婆婆刚才不是说了吗?他要找“谢谢”先生。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用这部电话将有贺叫了出去。那个男人是有贺的熟人。因为有贺接了电话后说了一声“啊,您好!”可以想象,那个男人当时就等候在这家店铺的旁边。不久,有贺便来到了这里。果然和我的推测如出一辙。由纪子的心怦怦跳动着。
  “嗯,电话接通以后,那个男人都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呢?”
  “啊,这我可就……我没怎么听清楚。不管怎么说……”老婆婆嗫嚅着,似乎正在纠正着假牙咬合的位置。由纪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的嘴唇。
  “我只是听他说了一句‘喂,是俺啊’,再往后我就记不得了。”
  由纪子在心中惊叫起来。一个冷战袭遍了全身。天哪!怎么会这样?由纪子的眼前闪烁着无数个金星。听到老婆婆方才那一席话的瞬间里,由纪子立刻意识到了那个男人的身份。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向有贺说“喂,是俺啊”。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把有贺……由纪子的眼神彻底地呆滞了。老婆婆惊诧地注视着目瞪口呆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由纪子。
  
  四
  
  父亲为什么要杀死有贺呢?由纪子的大脑一片空白。是因为有贺没有将日记中暗杀文德天皇的内容告诉父亲。于是,当泽田老人给父亲写信揭露事实的真相后,父亲就杀害有贺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受到极度打击的由纪子神情恍惚地回到家中。但是,家中空无一人,不见父母的踪影。母亲经常驾驶的“卡罗拉”轿车也不见了。深夜降临前,由纪子走访了所有与父亲略有联系的人家。她已经筋疲力尽了,混混沌沌中她倒在父母卧室的席梦思床上。突然,她看见床铺那头最下面的抽屉里露出一个四角形信封。由纪子支撑着身子,用颤抖着的手取出信封,上面赫然地写着“宇多川秀树先生启”。打开信封,里面装着四五张写满密密麻麻纤细字体、字迹工整的报告书。原来是一份关于有贺吾郎品行调查的报告书,上面还盖着某私人侦探公司的印章。由纪子不由得大吃一惊,当她飞快地阅读到第三页时,脸色不由得发生了变化。照片上是一对正从情人旅馆中走出的男女,可以清楚地看出这对男女正是有贺和自己的母亲,右下角还印有时间,这是一个在由纪子脑海里留有深刻印象的日子。那一天,母亲突然说要去参加久别重逢的同窗会,自傍晚起便离家外出了。这一事实对由纪子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自己平日信赖有加的有贺竟然在和自己的母亲偷情!同时,父亲收到了泽田老人寄来的快信。泽田的信件则更加令父亲坚信有贺背叛了自己,更何况有贺还掌握着文德天皇被人暗杀的重要历史证据。就在两年前,父亲刚刚和柴原无休止地辩论过上述史实。如果有贺将上述历史资料抖出,并使事实有利于柴原的话……毫无疑问,这才是最令父亲深感恐惧的一块心病。私人侦探公司信件的邮戳日期与泽田信件的邮戳日期完全一致,都是三月二十一日。顷刻间,由纪子总算明白了父亲杀害有贺的动机。由纪子认为,其实有贺并没有父亲所担心的那种狂妄之念。但是,她可以想象出父亲对有贺的怀恨已经深入骨髓。父亲就是那样的男人――明哲保身,无论何时何地总是将自己的利益得失放在第一位。如果柴原借助上述历史资料对文德天皇被人暗杀一事大肆渲染的话,父亲便从此在历史学界没了面子。
  由纪子突然想起来了。父亲三月二十五日曾经去过大阪。是他,翌日便从大阪飞到了隐岐岛,在那里将有贺唤了出来,叫有贺喝下装有氰酸钾的饮料。再说母亲。准是某个偶然的情况下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那份报告书,并由此推断出有贺其实死于丈夫之手。以上便是由纪子推断出来的结论。第二天,由纪子收到了母亲寄来的厚厚的一沓信,邮戳是西乡镇的。母亲在信中反反复复地向由纪子表达了歉意,坦白了她和有贺的关系。就是在有贺来到他们家做家庭教师期间,母亲得知父亲在外面有一个相处五年之久的情人并且有了爱情结晶。苦闷和绝望中的母亲得到了有贺的安慰,它成了母亲心灵的寄托。不久, 两人便双双坠入爱河不能自拔,并断断续续地维持着他们的关系。
   “从那天起我们相好了六年多的光景。今年二月的某天,有贺轻轻地在我的耳边私语道,‘让我们最后再来一次吧!留下我们最后的回忆。好吗?’我终于无法抵御他那充满炽热的温情软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这便是母亲信件的结语。不一会儿,西乡警察局的电话紧接着打了进来,说是在布施村村口附近的杂树丛中发现了由纪子母亲的“卡罗拉”轿车。驾驶座上的母亲是吸入汽车尾气窒息死的,而在汽车的后备厢里也发现了被领带勒死的父亲。
  在从为了维护自身权威和利益进而杀害有贺的父亲身上,由纪子仿佛看到了暗杀自己女婿文德天皇的良房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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