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觉得母亲不喜欢她，不然，为什么还会想生一个弟弟？ 父亲在省城打工，家里就只有她们两个人，母亲的肚子愈来愈大了，然而，每当母亲叫她帮忙做事时，她总是装作没听见，宁愿溜到门外小树下玩。
那棵小树就在她家的窗下，是她出生那年种下的，今年也是七岁，却还只有杯口般粗细，树叶稀落。她看着这棵细伶伶骨瘦如柴的小树，想起弟弟出生后自己会遭到怎样的嫌弃，泪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那晚，是农历六月十六，月色明如水洗，她突然看见远方有一条黑线正迅速地往前推进。她转身喊母亲：“妈妈，你看那是什么？”但洪水已在顷刻间席卷而来。
“砰”的一声，门窗尽破，大量的洪水长驱直入，来势汹汹，她吓得大哭起来。母亲一把抱起她，奋力把她举出窗口，水流急劲，打得她全身火辣辣地疼，求生的本能让她一把抓住小树。房屋上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在颤抖，母亲笨拙地拖着有五个月身孕的身体爬出窗口，终于也抓住了小树。
一切都发生在不可想像的瞬间。江水迅速淹过她的双脚，母亲用一只手使劲把她往上顶，一直顶过自己的头顶。而在她们背后，洪水已完全将房屋吞噬。
大水里，小树是她们惟一的依靠。然而那样纤细幼弱的生命如何承担得了两个人的重量。急流里，小树的腰肢深深折弯了，像一叶风帆般摇晃抖动，枝丫发出破碎的声音。
母亲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放开了手。激流里，母亲浮浮沉沉的身体迅即成了一个小黑点，她却还挣扎着回头喊道：“抱紧啊，千万不能松手。”
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世界就已全盘改变，她只能对着夜空徒劳地哭叫：“妈妈，妈妈呀……”
水势急速上升，淹没了她的腰部。突然，她觉得手臂上一阵冰凉，低头一看，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蛇正缘着她的身体游行而上，很快地，小枝的每一根树枝上都爬满了蛇。
她吓得尖叫起来。月亮渐渐升高，照亮了她四周的一片汪洋，她又冷又饿又害怕，嗓子哭哑了也没有人听见，但她一直牢记母亲最后的嘱咐，紧紧地抱住小树，一刻也不曾松开。
十个小时之后，从太阳升起的方向，开来了小舟。当她被救上船时，这个七岁的小女孩，已经衣衫尽破，小手弯曲僵硬，许久许久都伸不开……
她是灾区第一个获救者，可是她的母亲，却永远沉睡在失踪人员的名单里，连同她的，从不曾喊过一声姐姐的弟弟。
或许，要到多年后，她才会真正明白母亲最后的一眼里蕴含的全部深意。而在她漫长的一生里，耳边都会时时响起母亲的呼唤：“抱紧啊，千万不能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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